黎也对舅妈的印象并不真切,后来离开这里许多年,陈兰静那张出落标致的脸蛋多出现在与秦文秀合照里,一家人摄于舅舅秦磊结婚时。
    听她妈说,秦磊跟陈兰静是在大厂里认识,软磨硬泡追了两年,到升职的第一年,陈兰静才跟他回家把证领了。
    她舅生得敦厚老实,高,也壮,眼小鼻大,不算好看,照老一辈的话说,是没沾得他妈妈姐姐半点模样基因。也正因如此,回回瞧见这张合照,这对新人,黎也最先注意到更抢眼的陈兰静。
    经年岁月洗涤,脸上是多了些胭脂厚粉盖不住的褶皱,大体面貌如旧,与记忆中重叠不难。
    可倒是陈兰静,头一眼没将这多年未见的外甥女认出来,只在那“舅妈”的唤声后,下意识绷紧腰背,直眉楞眼,面色些微发白,手还扣在门把上。
    场面一度僵得继续不下去,陈兰静才出来的门里遽尔一道声音,男的,犷悍,也曾在昨夜印象清晰,说的什么没听清,就见到陈兰静丢了半个魂儿的惊惶样扒开门边巇隙,尖嗓子喊回去:“走啦走啦!喊什么呀喊!”
    黎也全程没什么表现,拖行李箱过去,陈兰静脑袋再转回来,是另一副慈眉善目,喜笑盈腮,那只抹甲油戴假银的手热切接过行李,还是三月天,覆盖上来的,一瞬间的触感,温热地有些汗湿的滑腻,黎也想夺回来的动作也缩回去。
    到一楼,她瞄了眼空荡荡的前台,走近,桌上用圆珠笔压着张摊开的长条烟盒纸,洋洋洒洒留了串电话号码,她不眯起眼仔细看还瞧不清,附言是:要开门再联系——笔迹潦草,不堪入目。
    双开玻璃门用u型锁套住了两边的金属把手,黎也掏手机准备拨号,走在前面的陈兰静在包里搜出了钥匙,插进锁眼时,俩人都后知后觉的乍一顿。
    黎也躲开她目光,淡然取出钥匙搁放在烟盒纸上。身后有门锁拧动的声响,这个角度从楼梯口侧看进去,尽头有扇光线照着的,掉皮褪色的绿漆木门,吱嘎拉出道狭缝,趿拉着人字拖的长腿先迈出,黑背心,黑长裤,耸肩弓背,头发炸毛立起两撮,循着这边的声音倾侧,高大身段懈惰地倚在门口墙边。
    刚放下,指头又再次撩起钥匙,在他眼前晃晃,“钥匙。”重新放回去,“放这儿了。”
    他不动,话也不说,眼神不在黎也脸上,而是她身后已经把门打开,回过头瞳孔骤缩的陈兰静。
    “小也。”轻而急地叫她,她看见陈兰静紧皱不松的眉,看到墙边的人,像看到什么活阎王,仓皇得都不等她回答,拉着行李先一步走出去。
    “我说怎么电话没响,这里响得丁零当啷。”他双手交叉环臂,恹恹眸子泛起笑意,黎也转身,他刻意垂歪脑袋,示意刚才称得上“落荒而逃”的女人,笑喊她:“小娇气,昨晚上好听吗?”
    黎也神色不惊,手心握紧,卒然,学着他也笑,微微朝桌上抬颌:“你字儿挺独特,写出来、认出来,都需要一定的能力,电话没响是应该的。”
    在他听后稍愣的那么一刻,她脸色瞬变,横眉冷目,大步迈进暖色光影里。
    -
    渺无人烟的街道在这场雨后复归喧阗,枝头鸟鸣啁啾,挨家挨户收起的湿衣晾回窗台,搓洗走色的红粉胸罩落在层叠电线上戗风飘飖。日头未见,街边早餐店、小车摊就赶早支起招牌,漫天热气里,喇叭、人声混杂叫卖。
    陈兰静问黎也吃没吃早餐,朝小摊子走一步就叫黎也喊回来,说不用,接着一路都在问她哪时候到的,是不是没找对地方……话题能撇多远撇多远,对方才那幕仓促碰面,无意撞破,通通闭口不提,整个画面,一人没兴趣问,一人生怕回答。
    陈兰静手机关机,秦文秀找不到她那儿去,电话又回播到黎也这——她妈跟陈兰静的姻亲关系说不上生分更算不得亲昵,规规矩矩,能把黎也送来,少不了秦磊从中交代。孩子过来第一天就吃闭门羹,当妈的不急才怪。
    “舅妈在我旁边。”打过招呼,黎也递个眼神给陈兰静,伸手去接回箱子,“我妈。”
    陈兰静滞了稍刻,才接过她递的手机,刚到楼梯口,她步子快些就跨上去,距离拉开,黎也闷头跟后边拖箱子,声音忽高忽低往下飘:“放心吧姐,孩子没事儿,接回来了。昨儿我出门办事儿嘛,家里交代了秦棠,怎么还给她表姐晾外边,真是,一会儿就回去说说她……”
    黎也不时往下瞟,无意相对,陈兰静的赔笑脸迅速僵了下敛回,转开脸,几分心虚。电话聊着只剩琐碎,结束后,陈兰静停在下一截楼道口,睃眼那边一步一顿往上的姑娘,没动,等人将到跟前,站直了身,笑着把手机递回去。
    “以后在这就跟自己家似的,有啥事儿跟舅妈说。”
    她两只手又要来帮拎行李,黎也抓得牢了,说不用,朝她身后侧眼:“也到了。没记错的话。”
    陈兰静面露尴尬,强颜着笑:“诶对,是这儿。”
    到昨日那扇门前,白日天光,漆面氧化的铁门上零散的铜黄锈迹更清晰,几处老化的铁皮或鼓起,或凹陷。
    陈兰静挡前边,低眼去包里找钥匙,连着顺出了那把开小旅馆玻璃门锁的,摔在地上,她急着先去拧开门,没注意,更没管,再一斜眼,那把钥匙递到臂膀边,黎也捡起来的。她露着觍颜足足愣了老半天,黎也索性从她敞开沿缝的包里丢进去。
    陈兰静迅速推开门,俩人前后进屋。黎也站定厅中环顾,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一面朝阳,各处角落积堆杂物,小桌上的全铝水壶,夏天纳凉的棕木沙发长椅,天气凉就垫了层厚棉,墙面贴满质感泛黄的八九十年代港星老海报。
    日光从阳台泛进来,光影下细碎尘灰翩飞,嗅到隐隐羼杂的烟草气味,黎也抬指轻抵下鼻尖,瞥见陈兰静转过身,又把手放下了。
    她人走到了木桌旁,捏起菜罩,闷了一夜的剩菜味溢满整个厅,桌旁还搁着副用过的碗筷,陈兰静立马炸起毛,端起来嘴里骂娘钻进厨房,哐啷声响,扔进洗碗池,嗓子从客厅直冲一侧房内:“秦棠!!”
    黎也岿然不动,眼见陈兰静亟亟过去拧了两下那扇门的把手,锁了,便连连使力猛拍门板:“都几点了还睡?!整天跟个残废似的,昨儿吃的碗筷也放那臭一晚!都不知道养你这么大指望你什么!”
    这几声尖厉嗓子喊得黎也耳膜阵痛,好在没持续多久,里边的人也受不住,旧木门拧开道缝,探出半段身子,女孩蓬头赤脚,两眼惺忪,抓两把乱发,按耐躁烦:“大早上你来月经啊?”
    “你有脸问呢!昨晚是不又上哪混去了?你表姐敲门也不应,就把人晾外边一晚上!”
    门拉更开,顺着陈兰静所指方向,秦棠揉眼斜睨,四目相觑,谁看谁也没点旧日相识的熟悉感。
    “睡了,没听见。”
    陈兰静白她眼:“少来这套,不知道你那死德性。”
    “我这不是得有点防范意识。”秦棠再睨向黎也,挺直腰杆的恝置态度:“那么晚了谁知道是人是鬼。”
    她没心思端好脸色,挤开她妈,大摇大摆往卫生间钻。陈兰静脸色倏然变得难看,又要吼,让黎也劝了句没事,反过来对她笑,指着卫生间那头:“那丫头就这样,别理她。”
    把黎也引到木椅上坐,陈兰静去厨房下面,半道扬声问她有没有忌口,回说没有,秦棠恰好洗漱过出来,朝厨房喊声妈,盖过了她的答声,黎也静静望向她,她面不改色继续说:“我一会儿出去吃,别做我的份。”
    “又去哪儿?”
    “不想吃面,我去买早餐。”
    “就你挑!钱多了闲得慌……”
    秦棠转身进房间,绕走过间没少用些奇异眼神瞧黎也,排斥,不屑,甚至有些仇视。听她妈讲,她跟舅妈家孩子打小不和,时隔多年,两两相望都认不出人的程度,秦棠还能这样视如寇仇,这倒是她没想通的。
    陈兰静做了两碗葱油面,指着桌上一盘剩猪肉,问黎也要不加点搅进去,她忙摆头,帮着一起把剩菜塞进冰箱,对坐下来吃面。
    卧房门这时候打开,秦棠挎着粉色小包,穿短裙配厚绒长袜,涂粉抹红,长卷发遮住半张脸,飞快跨去门口,路过时用力碰了下黎也立在那的箱子,陈兰静喊两声都没喊住。
    吃过饭,陈兰静首先带她去看了秦棠那间房,不算宽敞,窗边抵了一套衣柜、小置物台,床头贴自拍大头照,书桌改成了梳妆台,堆集各类劣质化妆品,折叠镜,开盖散味的指甲油,一股味直把黎也呛退一步。
    陈兰静指着被褥糟乱的床榻,说前阵子换的新床,比主屋里的还大些,让她跟秦棠挤一挤,俩姐妹也磨合磨合,依次指了别处,衣柜啥的都看着用。
    她哪儿也没碰,箱子放衣柜旁,把那几瓶引起生理不适的指甲油拧紧,收进抽屉里,再拉窗帘透光透风进来散味,出去把床角垃圾袋也顺带一扎。
    陈兰静才把湿衣服晒回阳台,黎也后头喊了声舅妈,问她:“附近有药店吗?”
    她举着晾衣叉杆转过脸:“怎么了是?”
    黎也自己再摸了下额头确认,“应该是昨晚着凉了。”
    “着凉?要不带你去看看嘞?”
    “不用,我自己去买点感冒药就行。”
    “真不打紧呀?”
    黎也摇头。
    “……那行。”陈兰静明摆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朝阳台外指方向:“就前头那条街,顺着找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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