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烛垂着头思索了片刻,他唯有在望夜城赏灯之夜时释放过自己的法相。
    难道他将法相击碎,化作成群小蛇时,竟有一条蛇没有听召回来?
    护心鳞,偏偏是这一片鳞。
    混账东西!
    巨蛇恼怒地摆尾,殿中发出一声轰然巨响,那被蛇尾扫中的玉石屏风倏地倒飞出去,砸到墙上,摔得四分五裂。
    巨蛇身躯化作一蓬黑雾收束至浴池沿上,涌动的黑雾之中先迈出了一条笔直的长腿,大腿之上被大片的黑鳞覆盖。
    湿漉漉的水珠不断淌下,好似将那鳞片的墨色洗去了,黑鳞颜色很快便浅淡下去,显露出白玉般光洁的肌肤,和结实的肌肉线条,最后只隐约可见一道道黑鳞勾勒的弧线。
    拢聚的黑雾萦绕在他身周,不断没入他的身躯,雾中的身影便越发清晰起来。
    重烛自雾中缓步走出,披散的长发下遮掩着一段劲瘦的腰身,发丝拂动之间,能看见后腰之上与腿上相似的黑鳞弧线。
    随着黑雾完全隐入体内,他身上道道像是墨笔勾勒的鳞线,便也完全消失不见了。
    重烛扯下木施上的外裳,随意往身上一披,将这一具堪称完美的人类躯体裹入衣袍底下,走出殿外来。
    玄清在外面等候多时,他听见了浴池里的动静,却没敢进去问,现下觑见尊上阴云密布的脸色,在心中暗暗哀嚎一声,硬着头皮迎上前去。
    回禀道:“尊上,潜伏在望夜城主府中的探子传来消息,花城主的千金花惜月,今日下午也留书一封,离开了望夜城,往照业来了。”
    重烛系腰间衣带的动作一顿,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哦,是么?她留了什么话?”
    “说是想外出历练,长长见识,不过她带了很多的护身法器,罗列下来有这——么长一串。”
    玄清展开双臂比划,他本就身高手长,展开双臂绷直了,都觉得自己似乎还没比划到位,忍不住嘀咕道,“裹这么厚的盾,也不知道能历练个什么。”
    猛然想起尊上现在心情不好,他又连忙按捺住了自己的碎嘴子,正色道:“依属下愚见,这位大小姐定是奔着尊上来的,那位花城主为了讨好尊上,偷偷搜罗夫人的影像想要东施效颦,没想到经过昨夜那一番杀鸡儆猴,他竟还没放弃这个荒唐的打算。”
    重烛坐到软榻上,抬手凌空一抓,抓出一个精美的螺钿漆盒,盒子里装着一颗颗浑圆的珠子,细看之下足有七八之数。
    重烛从漆盒里随意取了一枚珠子出来,珠子里的留影被催动。
    珠内顿时浮出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碎雪纷纷扬扬,裹着红狐裘的少女微微仰着头,露出狐裘包裹下一张圆润的小脸,满脸欢欣地左右打望,细碎的雪花飞落下来,凝在她纤长的睫羽上。
    重烛伸手轻轻抚了抚留影珠,似乎想要为她拂去睫上碎雪,可惜,她近在眼前,他却再也触碰不到她。
    好在,那影像之中,亦有一只手伸去,替她拂去了睫上落雪。
    重烛遗憾地握了握手指,竟莫名对自己都生出了一腔嫉妒之心,嫉妒过去的他可以这样毫无阻隔地触碰到她。
    “本座看在这些留影珠的份上,放过他一次,但绝不会有第二次。”
    玄清觑着尊上阴郁的脸色,谨慎地问道:“那是否要阻止那位花娘子?”
    重烛凝视着留影珠内的景象,默然片刻,才道:“不用管她,我亦想看看,他们父女俩如此执着,还能再为本座送上一出什么样的好戏。”
    玄清颔首,深吸口气,继续禀报道:“属下无能,尊上命我们寻找的鸟妖,我等暂时还没寻到她的踪迹。”
    重烛不悦地抬眸看了他一眼,玄清顿时一凛,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幸而此时,那留影珠里忽然响起一道清甜的嗓音,高兴地唤道:“重烛你看,他们的擂台是好大一朵冰花!”
    重烛浑身萦绕的阴戾之气都在这一句话音中散尽,他重新低眸看向留影珠,连语气都缓和许多,说道:“无妨,她和那位花娘子一样,既都是冲着我来的,那么早晚会现身。”
    玄清暗松口气,感激地瞥了一眼留影珠里红衣身影,又立即收回目光。
    “下去吧。”重烛不耐烦地挥袖。
    玄清躬身行礼,迅速退出了屋去,隐入夜色中。
    重烛抬手将漆盒拢入怀里,抱着它往内室走去,倒入床榻里,盒中的留影珠都被他催动,一颗颗浮上半空,珠子里的影像浮出来,帷幔垂下,掩住这一片狭小的天地。
    重烛眼中被悬浮半空的影像填满,或清晰、或模糊,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身影,他一遍一遍地反复观看,不厌其烦。
    帷幔遮挡之下,那件宽松的外裳重新滑落到地上,挺拔的人影忽而委顿下去,化作了柔软的蛇影,游上床榻之上,蛇尾勾动,将所有珠子全都揽进了怀里,嘶嘶吐信中,夹杂着渴望的低喃。
    “阿霜阿霜阿霜……”
    ……
    且说望夜城中,花明呈傍晚时分便收到府上护卫来报,说小姐不见了,他急匆匆赶回家,发动了府上全部护卫满城寻找,回到花惜月居住的院中,才发现那一封压在梳妆台上的信函。
    那信函厚厚一叠,花明呈拿起来时,担忧气愤得手都在颤,没想到拆开后,只看到三言两语说她要外出历练,剩下的篇幅竟全都罗列的法器名称。
    “写的都是些什么废话!”花明呈怒摔信函,隔了片刻,又弯腰捡起来,仔细看了看她带的那些法器,又欣慰道,“也好也好,带着这些东西,总归不会吃亏。”
    他又叫小荷来翻了翻她屋子里的东西,确认她的确将那些法器都带走了,才稍微放下心来。
    小荷还在为小姐没有带她而难过懊悔,都怪自己胆子太小,小姐才不肯带她一起出门历练。
    花明呈叹道:“带上你也不过多一个累赘。”
    就算月儿拿着那些法器,花明呈也不放心她就这么一个人出去闯荡,尤其是魔尊前脚才离开望夜城,多少双眼睛都还盯着他们呢。
    他当即点了府中几名精英,着他们立即出城,寻找小姐的踪迹,务必要尽快找到人将她带回来。
    花明呈心累地往回走时,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来,说道:“我此前交给月儿的留影珠呢?找出来。”
    他既然已没了当初的打算,这个东西留在府中就是个隐患。
    小荷进屋寻找了一番,空着手出来,说道:“城主,那个漆盒不在了,小姐是不是把留影珠也一并带走了?”
    花明呈惊讶道:“胡闹,她带那个东西干什么!”
    那个胡闹的人,此时此刻正趴在山林里一株香樟树上,睡得香甜,身上的防御法器的光芒还在一明一灭地闪烁着。
    但那光越来越弱了,最后终于微弱到再也阻挡不了那条小黑蛇的进攻。
    只听“咔嚓”一声细响,暮霜腕上的一圈玉镯碎裂成几段,掉下树去。小黑蛇扬起脖子,得意地吐了吐蛇信,斗志昂扬地一头朝她袖口里扎去。
    呜——
    又是一声轻微鸣响,她身上再次亮起一道屏障光芒,将那黑蛇撞得头晕目眩,顺着树干滑落下去一大截。
    小黑蛇吊在树枝上,晃了晃脑袋,又坚强地爬上去,气急败坏地对着暮霜身上的防御屏障再次开始闷头撞击。
    每一次和屏障的撞击,它的额上都会闪过一片乌黑光亮的鳞,看着坚不可摧。
    暮霜身上的防御屏障在它的撞击下,光芒又开始黯淡下去,许久之后,一声碎响,她指头上的一枚戒指倏地粉碎。
    小黑蛇竖起脖子,这回吃一堑长一智,探出蛇信试探性地想要舔一舔她的指尖。
    果不其然,又有一道屏障光芒亮起,将它的蛇信挡了回去。
    小黑蛇趴在树干上,沉默了。
    沉默片刻,它顺着树干窜上一根细小的分支,朝着蹲在枝头上的麻雀一口咬过去,想要发泄心中的憋闷,没想到那麻雀身上亦被一层光芒笼罩着。
    暮霜在睡着时,竟将周围的麻雀都纳入了她的保护范围之内。
    小黑蛇啃不到麻雀,只好啃了一嘴香樟叶子出气,啃完之后,它垂头盯着熟睡的人,又忍不住诱惑地游过去,想要靠近她。
    再次被防御屏障阻挡在外,小黑蛇干脆尾巴倒吊在一根枝条上,扬起脖子开始一刻不停地猛撞。
    暗夜之中,树林里的虫鸣鸟叫之声不知不觉地都停了,只能看见那香樟树浓密的树冠之中乍明乍暗的光芒不断闪烁。
    直到黑夜退去,天光破晓,晨曦洒满山林,那闪烁的光芒终于隐入朝阳中,彻底消停。
    暮霜被麻雀的啾鸣声叫醒,顺着树干跳到地上,才看到堆积在树下的一堆法器碎片,她震惊地摸了摸手腕,镯子没了!手指上的戒指也没了!
    再一摸脖子,项链也碎了!
    再一摸耳朵,耳铛也落了!
    暮霜跪到地上,颤抖着手捧起那些法器残骸,崩溃道:“怎么回事?我就睡了一个晚上,怎么就损毁了这么多法器?”
    这林子里到底潜伏着什么凶残的妖魔鬼怪,她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
    小黑蛇从一丛茂盛的香樟叶下探出脑袋,吐了吐无辜的蛇信。
    它的脑袋依然圆润光滑,那一片黑亮的鳞在朝阳下反射出绮丽的微光,一点事儿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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