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圃园中的花香得有?些熏人, 重烛并不喜欢那个?地方,他每次从天界回来时?,身上都会裹着一重浓重的花香, 是?以, 每次回来的第一件事,都是?洗漱沐浴。
    魔侍帮他褪下外袍时?, 有?细碎的落珠声砸在光亮的大理石面上, 重烛循着声响, 随意地往地上瞥了一眼, 目光凝在那滚动的几颗红豆上。
    立即有?魔侍察言观色, 上前去?将那几颗红豆拾起来,拱手奉到?他面前。
    重烛伸手捻起一颗红豆仔细看了看,想起来, 这豆子?是?她屋外的那棵树上的,那树上垂挂着满树的荚果,荚果迸裂之后,就会掉下这种红色的豆子?。
    想来是?他今日倚在树下看她时?,让那豆子?掉进了衣裳里。
    重烛一想到?她,眉间?便忍不住拧成一个?结,连他自己?都难以理解,为什么他每次明明是?带着杀意去?见她,可一旦见了她,先逃走?的人还是?他。
    这颗魔心,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却畏惧那一只小山雀。
    是?因为心脏里的这滴眼泪的威胁么?
    重烛拧着眉, 指腹用力,将在她身上尝到?的挫败滋味都发泄在了手中这颗小小的红豆上。
    身边伺候的魔侍感觉到?他身上沉沉的威压, 膝盖忍不住发软,全都扑通跪俯到?地上。
    重烛伸手从那魔侍高举过头顶的手里,抓起所有?红豆,用魔气?将它们通通碾碎成齑粉,随手抛开,拍了拍手掌,说道:“都出去?。”
    魔侍们连声应是?,轻手轻脚又?动作利落地退了出去?。
    浴池殿中只剩下他一人,重烛随意地扯去?身上衣衫,抬脚踏入水中,氤氲的水雾很快在室内弥散开,将一切都笼入朦脓之中。
    他抬臂依靠在池壁上,水线在他胸膛的位置摇晃,左心上一片弯月状的红痕被水温一蒸,更是?鲜艳夺目,像是?要?渗出血来。
    重烛抬手,拇指的指腹搓揉过这片红痕,这是?缺失护心鳞留下的痕迹,他的护心鳞现在挂在别人的手腕上,完全不听他的召回。
    现在,她就是?他最大的隐患,不管是?想要?取回护心鳞,还是?想要?解决心脏里的眼泪,都得尽快除掉那个?隐患才行,不能再继续这样拖延下去?了。
    重烛放松身躯,闭上眼睛沉入水里,并未注意到?水面上漂浮的红豆粉末随着水波荡来,贴附到?他的皮肤上。
    属于另一个?人的相思之情侵入他的睡梦中,让他难得的,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依然是?一片朦脓的水雾,四周白茫茫一片,重烛只觉自己?被什么东西?包裹着,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那东西?像水,又?比水更加厚重,将他整个?淹没在其中,不断消磨着他的魔气?,让他很是?厌恶。
    四周什么声响都没有?,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他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过去?了很漫长的时?间?,外面终于传来一些细微的响动,破开了梦里那死一般的寂静。
    那个?声响起初很微弱,闷闷的,让人辨不出是?什么声响,直到?后来那声响忽然变得大起来,急促的喘丨息就像是?直接响在他的耳边,除了喘丨息声,还有?搅动水波一样的咕湫声响和女子?压抑不住的啜泣。
    眼前的白雾消散了一些,重烛便能从白雾之外看到?一对影影绰绰交叠的身影,他忽然意识过来,这是?在哪里了。
    这不是?一个?梦,准确的说,这是?他在人间?时?的回忆,从心底翻涌上来,冒出的一个?小水花,趁着他入眠之时?,结成了这么一个?梦境。
    只不过在这个?梦境里,他的意识在这颗被囚在蛋壳内的魔心里,眼睁睁看着另一个?自己?与人沉沦在情丨欲当中,不可自拔。
    “重烛,重烛,那里不行……”暮霜受惊的声音飘来他耳边。
    外面的影子?还没有?动作,重烛便已经预料到?外面的他将要?做什么了,那一段记忆虽再不能在他心中激起波澜,但他却不曾忘记。
    意识过来之后,他所有?的感官都开始与外面的那个?自己?同步,很快他的舌尖便尝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带着一点独特的甜味,让他喉咙发渴,不断地想要?汲取更多?,直到?蛇信被痉丨挛的软丨肉紧紧绞缠住。
    传来耳边的泣声又?大了一些,有?水声淅淅沥沥地落在蛋壳上,重烛喉中滚动,忍不住吞咽了一下,胸腔里面噗通一声,心脏重重一跳。
    这声心跳惊动了外面的他,灵力从外面涌进来,包裹在他周围的灵髓液又?浓厚几分,外面的身影被重新吞入白雾之中,原本清晰的响动,又?变得模糊起来。
    但他们相通的感官却不受任何阻碍,重烛虽再看不见外面的身影,却清晰地记得他当初都做了什么,记得他是?如何不厌其烦地拥抱她,亲吻她,将自己?满腔的爱意涓滴不剩地尽数注入她的身体里。
    他清晰地记得,此?时?,也能清晰地感觉到?外面的那个?自己?那颗激烈跳跃的凡心,奔流的血液带着蚀骨销丨魂的愉悦流遍了全身,渗透入每一个?细胞之内。
    “阿霜,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重烛险些溺死在这个?梦里激烈的情绪中,强烈的危机感让他从梦中惊醒,突然的动静搅得池水一阵晃荡,哗哗作响。
    他胸腔起伏,急促地喘着气?,像是?刚从生死边缘徘徊了一圈,瞳孔暗红的金色眼眸上蒙着一层雾气?,似还未完全清醒过来。
    “我爱……”暗色的瞳孔倏地收紧,重烛的眸色霎时?清醒过来,将梦里带出的含糊字眼咽回喉中。
    他在已然冰冷的水池中坐了片刻,低眸看了一眼水面下久久难以平复下去?的物什,抬手按住额角鼓胀的青筋。
    魔心在胸腔里面不安地跳动,杀了她,必须尽快杀了她。
    重烛硬生生压下身体里翻腾的欲丨望,从水中飞身而起,挥手招来衣袍裹到?身上,化作一蓬黑雾破窗而出,消失在魔域暗沉的天幕中。
    天界没有?昼夜之分,永远都是?亮堂堂的,不过悬圃园中的草木需要?昼夜和四季的更替,是?以三重天的悬圃园,反而更遵从于人间?的天时?变换。
    重烛这一次潜入三重天时?,悬圃园中正是?夜时?,星河悬在上空,高大的植株蚺结成一片片庞大的暗影,他隐匿了身形和气?息,熟门熟路地到了那一间庭院之外。
    路过院外那一株相思树时?,他脚步顿了一顿,抬袖挥出一团魔气?,将树冠上垂挂的荚果尽数捏爆,揉成了粉末,夜风一卷,便如一团粉尘散入悬圃园中,消失不见。
    廊下挂着的蜂巢里飞出一只熊蜂,扬起尾针威胁地恐吓着他,不准踏入主人的居所。
    重烛看都没看它一眼,一巴掌将它拍飞出去?,大步踏入廊内,推门而入。
    窗外泄入的月光照亮了窗下软榻上的身影,重烛缓步朝她走?过去?,撩开一道垂挂的纱幔,将她的面容看得更加清晰了些。
    暮霜平躺在床上,纤细的眉微微蹙着,呼吸时?急时?缓,脸颊在月色下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显然也正做着什么美梦。
    他站在床边,目光从她面上扫过,抬手朝她的脖颈探去?。
    “重烛……”幽静的室内响起一声低哼,他的动作便猛地一顿,目光上移,无意识地定在那一双微张的唇瓣上。
    梦中亲吻它的触感还留在感官里,温热,柔软,被含住吮吃时?,能逼出她喉咙中浅浅的低泣。
    杀了她。
    杀了她!
    心里的声音在催促着,重烛将目光从她唇上撕扯开,指尖往下移动,悬停在她右手的手腕处,魔气?从掌心涌出,化作条条暗影缠上腕上那只墨黑色的手镯。
    咬尾的蛇形手镯登时?一亮,圈口在魔气?的拉扯下,一寸寸收紧,不愿脱离那一只纤细的手腕。
    重烛忍不住嗤笑一声,掌中涌出的魔气?越发强势,牢牢锁住那一圈手镯,低声道:“我今日倒要?看看,谁才是?你的主人。”
    双方僵持了一阵,手镯终于承受不住源源不断灌注的魔力威压,“咔嚓”一声断裂开,一片黑鳞从蛇头的位置浮出来,落入重烛手中。
    他扯开领口,将这片不情不愿回归的护心鳞按回胸口上,鳞片与左心那道红痕贴合,转眼与血肉融合。
    重烛又?笑了一声,笑声中不带喜悦,只有?满满的嘲讽之意,不知是?嘲讽这一片不自量力的护心鳞,还是?嘲讽曾经的自己?。
    只是?他的笑声未停,护心鳞与左心血肉融合的那一瞬,鳞片上倏地闪烁过一道微光,一股力量忽然拽着他猛地往下,扑倒在沉眠之人的身上。
    榻上的人立即被惊醒了,暮霜睁开眼睛,一眼便瞧见伏在她上方那张冷峻的面容,她还以为自己?在梦中未醒,怔愣地喊道:“重烛?”
    重烛蓦地撑起手臂,往后退开两步,那姿势几乎有?些狼狈,抬袖一卷,便要?化作魔气?遁走?。
    暮霜急忙从床上跳起来,朝着遁到?半空的雾影猛地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腰。
    魔雾拖着她在屋内一通乱窜,撞得屋里摆置东倒西?歪,暮霜砰砰撞到?好多?东西?,呜呜叫道:“疼,疼疼疼——”
    魔雾里传出一声冷语,“疼就放手。”
    暮霜的手臂反倒收得更紧了一些,“我不放!啊我的头,好疼。”
    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后,魔雾终于重重砸到?地上,消停下来。
    魔雾散开,重烛一脸沉郁地躺在地上,抬眸看向?压在他身上的人,冷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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