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十七年一月二?十九。
    年味儿才散去,平静了许多年的两族交界处,再起祸事,战争来得突然?,许多在城外放牧的人还来不及撤回边凉,便骤然?遭逢大难。
    边凉接壤草原与荒漠,从来苍凉,如?今荒芜的世界染上红,彻底成为人间地狱。
    阿染到时,厢族已至边凉城外。
    举起镰刀反抗的普通牧民,被骑着大马的人一刀砍杀。
    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又一起被铁蹄践踏。
    哭喊嘶吼此起彼伏,叫嚣着绝望。
    ……
    他们?血沿着黄色地面流到流到阿染脚下,一抹红色消失在黑色的靴子上,仿佛再无踪迹。
    厢族人多年未在边境作乱,如?今一朝乱起,便打?
    了许多人措手不及。
    大雁强盛,厢族连连被削弱,他们?到底哪里来的勇气发兵?
    无非是萧遂清理了大雁众多高手,那些能力抗厢族高手的存在,早就相继折戟,仅剩的一个姜阿染,她真的会出手吗?
    姜家从来镇守边凉,数代人抵御厢兵,将厢族死死抵挡在关外,无数姜家人的血留在这?片土地上。
    可是,姜长安被害,姜家满门被灭。
    忠心的镇北大将军府落了那么个下场,即便平冤,死去的人也已经死去,姜家唯一剩下的血脉姜阿染,真的还会替大雁出手吗?
    在今日之前,阿染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一路疾驰而来,她最初也只是想看看姜家数代镇守的边凉,尚无其他想法。
    厢族人猖狂大笑着朝城门冲来,马鞭、长枪,都是他们?收割战利品的利器,他们?正朝着关内一片沃土而去。
    边凉百姓们?四?散逃离,尖叫声、嘶吼声,响彻在满地鲜红的世界。
    唐玄机呼吸一重,下意?识看向前面站着的人,声音晦涩——
    “你……要出手吗?”
    不是出手救人,也不是出手杀人,而是像姜长安、像以往所有?的姜家人一样,立在边凉,守卫大雁。
    阿染盯着脚下的红色,久久不言。
    她一直以来的心愿是要做最潇洒的刀客,在活着的每一天肆意?快活,她要像一把刀,坚韧锋利,她这?一生,只为自己而活,她的每一天,只求随心所欲、无所顾忌。
    没?人能让她背上包袱,也没?什么值得她守护。
    如?今萧遂死了,人生只剩下三天,她终于能过上最想要的生活,真正轻松而自由?自在的生活。
    阿染喃喃:“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天下众生,泱泱百姓,又与我何干?我只剩三天,当随心所欲,为自己而活……”
    只是一句喃喃,唐玄机不再说话,更不会置喙。
    姜阿染此人,无论做什么选择,都已经对得起天下人,无需旁人评价。
    阿染垂着头,风吹起黑衣飘飞。
    红色还在蔓延,漆黑的长靴有?与边凉不同的华贵,红色触及黑色,仿佛消失不见,但它又那么真切的存在。
    她应该走?,珍惜仅剩的三天。
    无论是喝上几坛酒,还是见一见爱人,甚至与朋友聊上一聊,都是自由?。
    可为什么脚挪不动?
    为什么她的心跳加速,血液流动仿佛变得清晰,连带着骨子里面的东西?都在叫嚣、愤怒。
    厢族人骑着大马冲过来,他们?狞笑着,张狂肆意?,他们?无所顾忌,放肆而为,因为他们?知道,这?边凉再无阻挡他们?的存在。
    姜家还在时,他们?多次被撵回去。
    姜家灭门后?第一次踏入边凉,竟如?此轻松。
    “女人!”风吹起阿染帷帽,隐隐露出半张脸,马上之人远远见到,笑容越发张狂,“哈哈哈,还是个年轻的漂亮小娘子!”
    有?人快马加鞭,冲出队伍,越过众人向阿染冲过来。
    在靠近时,他朝着阿染伸出手,要将她掳到马上,正如?同他们?身?后?拴着的女人,个个衣衫褴褛,如?同一块破布。
    在他们?眼中,这?些不是人,是战利品。
    阿染是他们?盯上的又一个战利品,粗糙脏污的大手,狞笑着朝着阿染过来。
    马蹄声哒哒,越来越近,带起烟尘。
    阿染缓缓抬起了头。
    风吹动帷帽,露出她的脸,这?张脸毫无情绪,一双眼睛漆黑安静,彷佛对于眼前一切,无动于衷。
    她没?有?挪动半步。
    但血脉里面的东西?彻底释放,再也控制不住。
    心有?所愿,为此付出,依旧是自在逍遥,另一种自由?。
    是了。
    九月的询问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剩下三天,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在那只手即将揪住她头发的前一刻,她的手握上刀柄,长刀抽出,红芒一闪,温热的鲜血喷溅,几滴溅在阿染脸上。
    身前的人连同马,在短促尖叫当中,被一刀斩杀,干脆利落!
    身?后?众人面色一变,猛地勒马。
    然?而,阿染已经拔了刀,接下来的一切,将不在他们?掌控。
    她抬手抹掉脸上的血,缓缓露出笑容。
    这?世间,有?要杀她姜家之人,这?世界,也有?不惜一切要救她姜家之人,十四?年前有?人杀他们?,有?人救他们?。
    师父救她养她又为她而死,九月与墨叶守了姜长安十四?年,事尽知、姜十一等人生死相托,棺材撞鼓,天下声援,一声令下,边凉军动……即便被追杀,逃亡路上仍旧有?人对她施以援手,他们?素不相识、从未谋面,只因她姓姜。
    有?人恶,也有?人善。
    大道万千,人皆心思各异,但这?才组成五彩斑斓的人世间。
    时过境迁,即便到了今日,人生走?到末年,她仍要说,她还是喜欢这?个世界,喜欢泱泱众生。
    ——所以,她要救他们?。
    她是姜家人,但行姜家事。
    内力翻涌,阿染调动全部力量,红色的今岁闪着寒芒,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又冷得人发颤,她的身?体一跃而起,含笑朝着前方狠狠挥下一刀。
    此为,姜氏一刀。
    刀客之刀出鞘。
    刀光在太?阳下闪动着冷厉的寒光,长刀带起的风,如?同一柄巨大弯刀,罩住这?片天地,卷起黄沙烟尘,而后?,摧枯拉朽,狠狠斩下!
    轰隆隆——
    彷佛天地巨变。
    这?一刀,斩杀这?队人马前锋一半人的性命。
    这?一刀,带来马儿嘶吼与厢族人惊恐的尖叫。
    这?一刀,在地上留下长长的一道。
    以这?条道为界,划出厢族与边凉之界。
    阿染身?上的黑衣翻飞,漫天黄沙当中,这?道黑如?同被血侵过般深沉,帷帽已经落下,她的脸现于人前,彷佛冷如?寒霜,脸颊点点血迹,手握血红色横刀。
    如?煞神?般立在长长边界线内。
    她这?一刀,几乎划出天堑。
    一刀封疆!
    天与地此刻似乎割裂,黄沙翻飞当中,长长的界限清晰,世界的一切彷佛褪色,在迷雾的天、黄沙的地之间,只有?一道黑色影子清晰。
    她手持长刀,望着站在界线上,望着被斩退的厢族大军,一字一句——
    “以刀为界,过界者,死。”
    被斩落在边界线外的厢族人只觉这?声音格外熟悉,奄奄一息的厢族领头人巴木眯起眼睛,迎着太?阳,他看不清楚女子模样。
    “你是谁?”这?是他临死前的疑惑。
    而在巴木闭眼前,听到了回答。
    “我叫阿染。”
    她一字一句,“姜、阿染。”
    巴木瞳孔一缩,眼中惊恐与害怕,伸出手,张了张嘴,却只发出“桀桀桀”的声音,彻底没?了呼吸。
    姜阿染依旧握着刀,立在原处。
    她就一个人,就一把刀。
    但她能将所有?试图越过她的厢族人,全部斩杀。
    鲜血将她脚下的黄沙染红,将那条刀界变成深红色,如?同流动血脉一般,越发清晰。
    直到——
    再无人敢靠近一步。
    她依旧拄着刀,安安静静立在界限处。
    她身?后?是黄沙笼罩的城池,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匍匐在地上,看着前方如?山一样挡住一切的身?影。
    她前方是倒下的厢族入侵者,他们?的刀尚未进入这?条边界线,就已满地鲜血,再无法前进一步。
    他们?一退再退,远离这?条过不去的死亡边界线。
    一刀封疆,以刀为疆。
    她叫阿染,姜家阿染。
    边凉城外一片寂静,那些越不过一步的厢族人气急败坏:“姜阿染,你不怕死吗?你都要死了,又能守多久?!”
    阿染笑了。
    她的手握着今岁动了动,红色刀面翻转。
    “你们?知道我下山办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她笑容越发灿烂,阳光明媚,“买棺材,我已经买了一副上好棺材,你问我能守多久,那我告诉你——守到我死。”
    厢族人呼吸一窒。
    唐玄机看着阿染背影,抬手摸了把脸,才发现早已满脸泪水。
    姜氏一刀,一刀封疆,天下第一,一个人就能把整个厢族压在边凉城外,她此刻霸气与豪迈已至鼎盛,再无人能越过一步。
    她就像是开到最盛的花、长到最高的树,正是恰好年华,可是,她要死了呀。
    人生最盛之时,便是将死之日。
    唐玄机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救姜长安,那么多铭记姜家,因为姜阿染、姜家人,是这?五彩斑斓尘世间,最纯粹、最亮丽的一抹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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