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是恒祥居状告上善楼, 实际上是施家同宋家斗法,京城中人懂得都懂。
    杨府书房中气氛压抑,良久的沉默中,杨睿看到父亲用力攥紧了手中杯盏, 目光从愤怒到无奈、再到失望, 最后是颓然。
    “父亲——”杨睿轻轻开口。
    听见儿子唤自己, 杨志微微回神。
    杨睿道:“父亲, 外公他……”
    “睿哥儿,你外公老了,越发糊涂起来, 成日里患得患失,最近更像是魔障般迷信起了那等风水运道之说。”
    杨志叹气, “放着正经的要事不做,轻重缓急不分,反同那宋景辰小儿杠上,赢了又如何?
    明眼人皆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想借题发挥恶心一下那宋景辰, 亦不会真正伤到人家胳膊腿, 反倒是国公府看似占了上风,实则在群臣中格局尽失, 威望锐减。”
    “以前倒未曾听说过外公对风水运道这些东西如此着迷,他似乎对景辰……”
    顿了一下, 杨睿改口道:“他似乎对宋景辰的批命格外忌讳。”
    “以前是以前。昔日无牵绊, 无所失便无所惧,如今施家坐拥荣华富贵与帝王平起平坐, 你外公输不起了。”杨志嗤笑,话语中难掩嘲讽与怒其不争。
    杨睿垂下眼帘不语, 半晌后倏然抬眸,“父亲,我们姓杨。”
    杨志凝眉看他,杨睿冷冷道:“先帝登上帝位要除外戚,当今天子亦是一样,焉知他日我们杨家辅佐施家上位不会被同样对待。”
    杨志深吸一口气,“依睿哥儿你的意思是——”
    杨睿:“父亲,自古外戚上位做龙椅的不在少数,可那必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父亲认为如今的施家具备哪一条?
    外戚专政的前提便是主幼臣强,唯有小皇帝登基,施家才能真正掌控朝局,现在远远算不上。那么父亲以为就算陛下早亡,大皇子有命登基么?
    若是陛下并未早死,又有嫔妃诞下其他皇子,施家则更无希望。”
    句句皆是灭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言,杨睿脸上却毫无对皇权的一丝惧意。
    杨志忍不住目露精光,赞赏地望向儿子,哑声道:“继续说。”
    杨睿:“父亲,宋家没有愚蠢之人,他们愿意做皇帝手中的刀同施家人对抗,那必然是深思熟虑之后,认为有胜算才会一博。
    我外公患得患失也皆因不自信,直白点说,施家好不好全系于大皇子一身,大皇子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天意。
    正因天意难测,朝堂上才有会有如此暧昧微妙之局面。”
    说到此处,杨睿停下来,目光望向杨志:“眼下看天意并未偏向施家分毫,大皇子的身体并无好转的迹象。
    父亲,且不说施家能坐上那个位置的机会有多大,便是坐上了,咱们杨家危矣,正因外公知晓他自己的龙椅怎么得来——
    所以他上位后第一个要铲除的便是“最有可能成为他之人!”
    杨志久久不能语。
    旁观者清,自从太子登基施家上位,杨志便陷入到对权力的狂热迷恋中,如今听完杨睿一番话,不禁后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就听儿子继续道:
    “所以父亲,我们杨家应当投资的是……”
    杨睿加重语气,一字一顿道:“是忠亲王赵敬渊。”
    杨志猛然抬头,杨睿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他困顿焦灼的思绪,皇帝不成,大皇子不成,若论天时地利人和——非赵敬渊莫属。
    ……
    ——东城风华苑。
    这座大园子原是先帝赐给前国舅宣平侯所有。当年宋三郎落魄之时,正是在这座园子里将宋景辰无意中发现的青铜器卖给宣平侯,赚取到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宣平侯无儿无女,故去后这园子便一直闲置着,现被皇帝赐给了赵敬渊。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赐给赵敬渊园子的同时,为拉拢宋家,将京郊最大的一处温泉庄子赐给了宋家。
    可巧的是这温泉庄子正是当年宋三郎发现,本想与宣平侯、张璟共同经营,却不想被长公主强占去,后长公主被驸马谋害烧死,皇帝便将她的温泉庄子赏给了自己唯一的亲舅舅宣平侯。
    宣平侯将两处庄子合到一处,如今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宋家人手中。
    可见命理之说虽不可全信,但宋家父子身上多少是有气运在身的。
    最近天气炎热,韩骏央了表哥,带一众好友来园子里消暑玩乐。
    风华苑中幽径曲折、花木扶疏,兼错落亭榭、流水潺潺,隔绝墙外喧嚣炎热,叫人好不惬意。
    宋景辰怕热,穿了一身简单利落的月白绸袍,头上亦只挽了个玉簪,除此之外,身上再无任何其他装饰,韩骏瞧他像极了话本子里的俊俏小书生,打趣道:
    “才子佳人。才子在此,佳人何处可寻?就不知这京城中什么样的佳人才能配得上咱们景辰。”
    宋景辰勾着嘴唇笑,“我爹娘不急呢,你操那门子心。”
    韩骏就乐,凑过来些,挤眉弄眼道:“跟哥哥说句实话,你就真没有心动的?”
    宋景辰瞥他一眼:“废话,当然是——有啊。”
    “有啊”俩字儿一出口,一帮人耳朵瞬间全都支棱起来了,就连冯仑也忍不住好奇那家姑娘能这般有福气嫁给个财神爷。
    还是最俊俏的财神爷。
    “谁,谁,谁?”韩骏来劲了,激动地一迭声询问。
    宋景辰摸摸鼻尖:“你们都认得,姓金名子,字元宝。”
    短暂的沉默过后,众人发出哄笑,指着宋景辰道:“景辰,可真有你的,服了。”
    宋景辰也跟着乐。
    众人一路说笑着,举步上台阶,进入园中临水而建的一座八角凉亭,凉亭中央是一大石桌,韩骏停步侧身请景辰先入坐,一众人跟随着先后落座。
    很快有下人将茶水,甜点端上来,贴心地放置在众人身前。
    众人坐下后不久,话题很快就转到上善楼的厨子被拿之事。
    韩骏道:“这案子说大不大,让人心里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冯仑接话,“可不是嘛,所谓空穴不来风,那恒祥居自己立不正才会被众人说道,只不过是你传我我传你,传着传着越来越邪乎了些。
    可巧上善楼的一名厨子与旁人说笑,被人抓住了把柄,那施家人便以此小题大作,想要往上善楼,往景辰身上泼脏水。
    这是故意让那些不明真相之人以为恒祥居被人议论是景辰在背后操控的呢。”
    其余众人如今同景辰是一条船上的人,大家拥有共同的利益,且是不小的利益。
    都不是傻子,那合约众人拿回去后,仔仔细细研究商量,确定没被宋景辰坑,也都笃定这香露大有可为。
    哪家投的银子都不少。
    他们才刚刚与景辰达成合作筹谋着一起赚大钱,正兴奋着呢,就出来这档子事,自然是同仇敌忾,齐齐把枪口对准施国公。
    高家的小子道:“可真是笑话,但凡在两家酒楼都用过饭的,便可知晓上善楼的好处,景辰根本就没必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恒祥居,说句不好听的,那恒祥居也不配做上善楼的对手。”
    冯仑点头:“刘兄说得极是,可明白真相之人毕竟是少数,街头巷尾那些不明真相的京城百姓才是大多数。
    依我看,这才是施家人目的,他们要将景辰的名声搞臭。
    众口铄金,若一个人的名声臭了,以后这人做什么,便都会被人先入为主,怕是咱们的香露也会受影响,这施国公久居庙堂,果然是好手段,玩得一手杀人诛心。”
    “施国公为人如此阴险无底线,叫人不寒而栗。”另一人附和道。他家老爹原本是骑墙派,可见施国公屡屡受挫于宋景辰,总觉施家气势不如宋家,在官场上有时候气势就是一门玄学,强者恒强,弱者恒弱,气势越高涨者往往有更多人追随。
    韩骏见宋景辰不吭声,忍不住开口问,“景辰,你是如何打算,难不成就这么认了?”
    众人不由看向景辰,就见景辰眼角微微向上一挑,语气中带着点散漫又有些挑衅道:“怎么?我们上善楼的厨子是可以让人随便欺负的吗?”
    “啊这……”
    韩骏乐道:“你可真护短儿。”
    宋景辰认真道:“若无这些厨子,我便是再多的好主意也无法变现,我不过是给他们一口饭吃罢了,他们却回报我数不尽的财宝金银,难道我不该善待我的财神爷?
    韩骏从未听过景辰这般新鲜的论调,似乎难以反驳,虽难以反驳,但对于早已将尊卑贵贱刻进骨子里的他来说,以为宋景辰只是调笑,笑嘻嘻起哄道:“敢动咱们上善楼的财神爷,揍他。”
    “骏哥儿,你快别给这小祖宗火上浇油了,你只嫌景辰的胆子不够大么?
    招惹施国公是那般好玩儿的?真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是陛下出面都难以收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做韩骏旁边年岁稍长一些的青年男子劝阻道。
    “是啊景辰,一个厨子而已,你就别操他的心了,不如想想如何让你名声不受影响。”
    其他人亦纷纷规劝起来。
    韩骏这会儿也收敛调笑之色,认真道:“景辰,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施国公几次在你手下吃亏,这炮仗你若再敢点着,怕就真炸了。
    不若咱们发扬尊老爱幼美德,先让老匹夫缓过这口气,回头儿你再狠狠收拾他。”
    “对对对,骏哥儿说得没错,咱们年纪轻轻便是让一让老匹夫也无妨。”
    宋景辰长指遮住眉眼,他怕他憋不住笑出来,这帮坏小子之前恨不能他同施国公打得更狠些,他们好作壁上观看热闹,现下倒是知道他同施国公斗有风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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