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过,天气转暖。林怀孝的生日会就筹备上,虽然年年生日,但这次格外意义重大。一来要当众宣布林怀孝和杜秋的婚事,选这样一个正式场合,也方便消息传出去。再者,林怀孝的病已经有风声漏出去,这次让他公开露个脸,也是辟个谣。就算将来真的病重了,也能用突发急病掩饰过去。
    否则明眼人一看就知,心衰是拖出来的病,又容易有遗传,年纪轻轻就不治,家里人难免要担责。
    林怀孝的兴趣不大,但家里人尤其是继母倒格外积极。光是会场的菜单就改了三次。现代医学束手无策,她只能将希望转向迷信。找大师,算八字,去庙里祈福,得来建议要面朝东,近水。于是定下在东面带泳池的别墅办生日会,越隆重越好。
    请了许多客人,熟悉的不熟悉,请柬是烫金的,四季酒店订的餐,又要有乐队。他们潜意识里已经把他当半个死人看待,所以愈发场面热闹,不然就更像是葬礼。
    宾客的名单是林怀孝定的,他特意加了叶春彦的名字,又亲自送去请柬。他还是第一次来这种社区咖啡馆,自有一种微服私访的新鲜感。位置不好,装修一般,店里又闹哄哄的,但乱也乱出了野趣。门口支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新鲜草莓到货,量少从速。”字漂亮,是专门练过的柳体,瘦硬秀丽,字如其人。
    他纳闷,没想通为什么咖啡店里会卖草莓,但还是买了一盒。叶春彦结账时认出他来,叫了声林先生。
    林怀孝道:“你记性真好,还是说杜秋总在你面前说我坏话哦?这是给你的奖励。“他把手里的纸袋子给他,里面是请柬和一套衣服。
    叶春彦道:“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生日,请你来玩,有吃有喝有乐队。要是你说没衣服穿,这件是我的旧外套,借给你穿。”
    “谢谢你,林先生,不过我想我们没那么熟。”
    “熟不熟的,多聊聊就熟了。你是杜秋的小情人,我和她要结婚,夫妻财产共有,你也算是我的小情人吧。”
    “你误会了,我和杜小姐没什么关系。”他略一皱眉,有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那就更好了。我一三五当异性恋,二四六换换口味。你要不考虑一下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我说了,就是请你来玩,杜秋当然会到,就是她让我过来邀请你的。”
    “不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难不成你私下问过她了?你又有多了解她?”叶春彦欲言又止,林怀孝笑着打断他道: “我劝你还是少解释,越解释越不对劲,好像你们是小情人闹分手,老死不相往来了。”
    “我确实没什么好说的。”
    “那就来吧。这样吧,我不但邀请你,还和你做一笔生意。生日会上有饮料和酒水供应,但是没咖啡,你供应咖啡吧。价钱好谈,报个预算给我就好。”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好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快死了,不但说的话好听,整个人都圣光普照。不用谢。”
    后面有人来结账,林怀孝只能先让开。他拿了草莓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叶春彦得空,就过来帮他把草莓洗干净,去了蒂,又抽了纸巾让他擦手。林怀孝故意逗他,“你真是贴心,真应该娶你当老婆。你去和杜秋聊聊,你做小老婆行不行?”
    叶春彦不理他,忙着招呼其他客人了。林怀孝自顾自吃着草莓,一个老人上前,轻轻拍他的肩膀,递上一张炭笔画的速写,正是林怀孝斜坐着的背影,寥寥数笔勾勒得惟妙惟肖。他很惊喜,问能不能卖给他。老头摇头,道:“没画完,等画完了再给你。”
    简单聊了几句,原来老人是退休的画院画家,最近对门的房子闹装修,他就出来闲坐,找咖啡店里的客人们写生,也算是练练手。
    老人道:“你算是很好画的,衣服料子好,褶皱就少。一看就不是这里的人。”
    林怀孝道:“确实不是,我算是老板的朋友,请他来我生日会玩。不过他好像不愿意。”
    老人笑道:“那你去做他女儿的思想工作啊,老板最听她话了。”
    确实是个好办法,林怀孝问出叶春彦住的小区,自然不会离咖啡馆太远。然后去他的小区,找了几个坐在外面晒太阳的老人帮忙,问出了他的楼层。去敲门,他女儿在家写功课,门只开了一条缝,里面有链子扣住。林怀孝站在门边朝她招手,“小家伙,你还记得我吗?”
    汤君点头,“记得,你是杜阿姨的朋友。”
    “你可以叫杜秋阿姨,但是要叫我哥哥。”他把装衣服的袋子从门缝里塞进去,“这是给你爸的,你帮他拿一下。还要以后陌生人来敲门,你不要开门。”
    “你不算陌生人啊,我从猫眼里看过了, 你上次请我吃巧克力了。”
    林怀孝笑道:“对,我是好心人。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真好。”
    叶春彦回家时木已成舟,请柬上写的是三天后,还留了张纸条写了林怀孝的电话号码。他看了袋子里的衣服,说是旧的,只是怕伤他自尊,一看就不是林怀孝的尺码。叶春彦比他高小半个头,他又太瘦。西服外套是休闲款,另外有件真丝的翻领衬衫,加一条山本耀司的领带。领带上绣着‘呵呵大笑’字样。叶春彦也禁不住笑了。
    他不习惯打领带,就拿来绑头发,松松垮垮的也好。
    生日会当天临时改了行程,原本还计划到花园里烧烤。可惜天气预报误判,从清晨就下起迷蒙细雨。只能全改为室内活动。林怀孝是大寿星,自然一早就到了,不过他继母来得更早。看着她从六点起就忙前忙后的,还要见缝插针地打扮自己。他也颇有些敬意。
    其实他对继母没什么特别的怨恨,他们结婚时,他也不是小孩子了。摊开了说,他和继母年龄更相近些,有时还能聊上几句。只是位置使然,他们这个家是以他父亲为恒星的小宇宙,绕着他打转的几颗行星间难免有冲撞。
    乐队来得最早,五个人带着乐器事先来调试。然后是叶春彦,他不完全算是客人,直接把咖啡机搬来了。继母不认识他,但还是多看了两眼,“这是你朋友吗?”
    林怀孝道:“算是吧,他是开咖啡店的。酒店供应的咖啡总是不够好,所以我让他来了。soe单一产地的浓缩咖啡还是要找专业人士。”
    “之前没见过你这位朋友,艺术家吗?要是人还行的,你可以多带来吃个饭。”
    林怀孝笑而不语,只是快步过去,揽着他肩膀道:“怎么就舍得来了?”
    叶春彦道:“不来感觉更麻烦。而且有钱赚,还是挺好的。”这次会场上的咖啡供应,是按平时的价钱再提高百分之十五给他算的,他没细看,很爽快就付了全款。
    客人陆陆续续到了,起先几个还会拿咖啡,但等乐队开始拉《四季》之春时,酒便端了上来美,就没人再想喝咖啡了。说来也奇怪,酒桌上应酬,都是不情愿喝酒的人,可这样自在的场合,又是很乐意微醺的。也说不清中国人到底爱不爱喝酒。杜秋还没有到,连带着林怀孝的父亲。他们算不上客人了,更近于主人家,凡事都可随意些。
    叶春彦也懒得去管他们,一样拿了酒去一边喝。他这个位置太醒目了,杜秋一进来就能看到。他来之前就深思熟虑过,会场上人多眼杂,就算碰了面,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他更有些侥幸,杜秋可能不来了。
    因为不少客人都盯着他看,林怀孝也不知所踪,他只能走动起来。他是西装外套配牛仔裤,绕着领带的低马尾,头一别,领带尾巴就飞过去,露出绣花字。不与人搭讪,也鲜少微笑,只是沿着铺了白桌布的长桌走,一杯杯拿酒喝。因为他样子出挑,冷着脸,脾气又像格外的坏,反倒让人不搞造次,觉得是天生的艺术家做派。
    有个短发女人拦住他,矮个子,手脚纤细像是只鸟。她眨着眼睛笑道:“你的背肌不错,平时做什么运动。划船机吗?”
    “不是,主要运动是找个不顺眼的成年男人打一顿。”
    她笑得花枝乱颤,左手虚掩着嘴,“你好幽默,你是做什么的?先别说,让我猜一下,模特还是地下音乐家,不会是诗人吧。”
    “都不是,是穷人。”他忽然朝着她伸出手臂,她以为是要搭肩,半真半假地一躲闪。但他不过是从侍应生的托盘里拿酒,插着柠檬的龙舌兰。
    他把柠檬咬在嘴里吃掉,再把威士忌一饮而尽。她嫌他粗野,又疑心这是种新流行,便道:“你这算是什么?纽约还是东京的喝法。”
    “乡下的喝法。”
    “好吧,你好像很神秘,又很有个性,艺术家总是很有个性。真希望我今天带着照相机。我应该拍几张你的照片。我是个摄影师,我在在筹备个展,以后你有兴趣欢迎来参观。”
    “什么内容?”
    “痛苦。我喜欢凝视普通人的痛苦,他们挣扎生活的样子很有艺术性,我觉得很值得欣赏。我拍过一个停车场的保安,他捡了一条流浪狗,这条狗后来被车撞死。他抱着它哭。这是个很好的场景,我拍了很多照片。你有兴趣吗?我可以把开展的地址给你。”
    她抽出名片递过去,他用一根手指抵住往回推,像是嫌脏,“不用了。你死的时候,把葬礼的地址给我就行。”他扭身就走,顺手从桌上拿了一杯酒,站在角落里喝。林怀孝的继母过来和他说话,“叶先生,对吗?今天真是辛苦你了,还为了小孝特意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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