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诊室出来,杜秋就生起了闷气。她恼火与疲惫的脸色是很相近的,多余的线索不会出现在脸上,只是眼神上略有些变化。叶春彦已经太熟悉她了,看到她的眼睛是亮着的,明白她因为生气,整个人倒精神起来了。
    他其实也不太高兴,但并不想吵架,他的性格里有种回避矛盾的本能。再一个棘手的问题推到他面前来,就像是床垫里扎着一根刺,他也是翻过身避过去,想着或许等天亮了就没事。
    于是车继续开,车窗外的风景一截截过去,沉默在延续。他们停车,上楼,开门,在客厅里打转,没心思做自己的事。她问他要不要把蛋糕拿出来先切了,他说好,把刀拿出来又犹豫,还是要等着汤君回来。
    杜秋终于忍耐不住,问道:“你结扎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没有找到能说的场合,后来又觉得没有要说的必要。我们没结婚,你也不想要孩子。”他们分别坐在餐桌的两个角,都不情愿看着对方,又想找点事做,就把手机拿出来捏着。
    “这是两件事,我不想要孩子,这种事你也要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没有想过和我长久?”
    他微微叹气,伤感地微笑着,“你先别生气,医生刚说过你不能生气。”
    本以为这对她是件好事,却引来她勃然大怒。他实则有不小的诧异。转念间又生出一种尖锐的猜测:如果没有汤君,她会很高兴让他结扎。她真正恼火的是,这个没血缘的女儿成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她平时又对汤君友善惯了,便要用无端的恼火掩饰这片刻心虚。
    “我没生气,我就是觉得不舒服。我自认为对你很真心了,好像你就把我当个临时情人,还是拿我当提款机?你到底有没有真正信任过我?”
    “话也不要这么说。”
    “那你正面回答我。”她抬起头,整个人都绷紧了,在椅子上坐得笔直。他也坦荡地对上她的目光,苦笑着道:“那我觉得是你不信任我。你刚才那么躲躲闪闪的,不就是怀疑我是故意让你怀孕吗?你就是担心我是为了钱接近你。”
    “我没为你花过钱吗?不要一副我总是欠你的样子。你用我的钱的时候不也挺爽快的吗?装什么清高啊?”
    叶春彦睁大了眼睛,除了略微的惊愕,剩下的空白处都写满了心碎。因为他的眼珠很大,欢乐时不见得有多明显,可痛苦时却异常沉重。
    他抿了抿嘴,并不说话,只是起身倒了水,特意把杯子端在她面前,眼神依旧是错开的。“你要不先冷静一下吧,我看你今天心情不好。”她一把扣住他的手,道:“对不起,春彦,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有,是我不好,我确实对钱没那么有概念。只是你要是在意的话,下次还是提前说出来,让我知道。” 他很轻柔地拉开她的手,摆到桌上道:“生病的话没有人会开心的,你还是别太紧张了,这不是太严重的病,好好修养最要紧。你还年轻。”
    “就是年轻才不应该,我才三十岁。已经不能生孩子了。”
    “你想要孩子吗?”
    “不想。可是不想和不能不一样,你明白吗?生育是一种权利,是天赋。我可以不使用,但是必须要有。你们男人根本就不明白,你们这群不下蛋的公鸡。”她把话说得夸张了些,想逗他笑。
    “我虽然不下蛋,可是我有自己孵蛋啊,也很累的。” 他好像是顺着她的意,确实是笑着,继续道:“你这是心理作用。如果真的怀孕,你只会比现在更崩溃。你难过是因为最近的烦心事太多了。”
    “我难过是因为我害怕。我不敢让我爸知道这件事。要是他知道我不能怀孕,露出失望的眼神,就意味我在他眼里不过是个生继承人的工具。”
    “那就别让你爸影响你。他不过是一个思想保守的老头,也没必要管他。。”
    “可那毕竟是我爸。除了他以外,这个世界上,我只在乎一个人的看法。你可千万别问,这个人是谁。不然我就立刻跳江去。”气氛缓和了,她也重新生出勇气去拉他的手,这次他没有推开,“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不用为了安慰我而尽说好话。”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我也不在乎。我是觉得你不会照顾自己。就算你以后接手了公司,当了本地女首富,或者全国女首富。我还是要担心你没有好好吃饭,睡觉会不会踢被子。”
    “我晚上踢被子吗?”
    他笑得真心了许多,道:“你说呢?”
    “我真的很怕别人怜悯我。可是在你身边,我总希望你能多可怜我一点。我很少低声下气地和别人说话,怕失了尊重,更怕连这样都没有结果。”
    “我明白。”因他低着头,一缕碎发便垂落到眼前,“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同情你,但是我总是忍不住同情你。许多事上我不能总是站在你这边,但我依旧希望你能过得更好一点,幸福一点。”
    “原本有件事我想和你说,现在倒不好意思开口了。因为你从没勉强过我,我也不想勉强你。”
    “不算勉强,这对我也不是什么坏事。你现在还没有孩子,而我想让我的孩子有最好的条件。我是个自私的人,你应该一早就知道了。”
    “你是个好爸爸,我一早就知道了。”杜秋顿了顿,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也相信你是个好丈夫。我们结婚吧。我知道我的性格不太好,家里也很复杂,但我还是希望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你。一直是你。”
    她倒不是对婚姻有幻想的人,只是没想到求婚是由自己开口,还是这么平淡的语气,在一个波澜不惊的下午。
    叶春彦只点点头,并不是愿意的意思,只是单纯听到了这句话。同样是很平淡的反应,他道:“我想问你一件事,之前也问过你,但你没有正面回答我。可是我很想知道答案。你在家里过得并不开心,我也不觉得你有多喜欢你爸的公司,真的和林怀孝一样离开,你也能过得很好。那你为什么要争夺这个继承权,甚至折磨你自己?”
    杜秋一愣,自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近于苦笑般抿了抿嘴,道:“这样吧,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群工匠想要建造一座通天塔,直达天际,他们艰苦奋斗了一辈子,终于有一天,塔尖戳到了穹顶。而穹顶是光滑用坚硬的大理石,他们用尽方法砸开了穹顶。其中一名工匠,历经九死一生,穿过了这道缝隙,却发现自己回到了通天塔的底部。你说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吗?我不这么认为。有些事,你去做了就是意义本身这个故事是特德姜的《通天塔)。”
    “我明白了。我能再考虑一下吗?”他说完就往门外走,没有多余的解释。
    杜秋独自留在客厅,一种失败的预感泛起冷意。她把外套拢了拢,暮春的天气并不如她想象中温暖。她紧张起来,又有些不知所措,如果真的被拒绝了,她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再多情话,不过徒增尴尬。
    天一下子暗起来。她以为是自己走神了太久,原来是外面下起了雨。想到了叶春彦没有拿伞,她也跟着跑了出去。
    下了楼她才察觉这是一把坏伞,根本打不开。她徒劳地拎着伞柄在雨里走着,至少要先找到人。雨下得急,劈头盖脸浇下来,她睁不开眼,拿手挡在面前,迷茫地朝前走着。
    忽然有人从后面拍了她一下,叶春彦把打湿的头发往后拨,“你出来淋雨做什么?”他匆忙把外套脱下来盖在她头上,“这把伞是坏的,你怎么傻乎乎的。”
    “你才傻乎乎的,坏伞你还留着?”
    “修一下总是能用的。”
    “对一把伞都这么客气,那对人呢?我有什么你不能忍受的缺点吗?”
    话出口,她又懊恼起来,衣服都湿了,贴着身体能隐约看出内衣的轮廓。她也不习惯示弱着说话,自尊上受不了,更有一种赤身裸体的感觉。
    叶春彦略怔了怔,隔着重重雨幕望向她,因为他皱着眉,脸上淌的水便像是泪,“我没有这样的意思,只是怕你会后悔。”
    她摇了摇头,转身就要走,他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往怀里搂了搂,完全是不容挣扎的力度,强拖着她走,“至少先回去吧。洗个澡,把头发吹一下。”
    “然后呢?”
    “然后就算要登记结婚,也要先预约吧。”
    “听你的口气好像很勉强。”她顿一顿,道:“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首先你是个女人。我又是异性恋,这很重要。”他刻意说得装模作样来逗她,杜秋也笑了。
    “你自然有很多作为女人的辛酸难处,是我不能体会的。但你也确实富有, 普通人的不容易,你也不太能谅解。”
    “我们彼此相爱是很好,可朝夕相处少不了摩擦。可我不知道我对你算什么?这个世界很小,足够我认识你。但也很大,大到不可能只有我们两个人。”
    杜秋不响,等他们走进楼道里才笑了,“春彦啊春彦,你怎么会这么想?看来是我的错了。”
    她用冰凉的手摸他冰冷的面颊,略一昂头,连那傲气也冷的, “我们还来日方长,你会明白我的决心。所有阻碍在我们面前的人或事,都不是我的对手。命运把你带给了我,从此以后,我征服命运的决心就是爱你的证明。你看着吧,一直看着我。”
    叶春彦躲了一下,拿眼睛扫顶上的摄像头,一面摸口袋,道:“你有带钥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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