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迟一只手横在方棋身前, 另一只手撩起他后脑的几缕碎发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
    方棋没有理发的习惯,只有刘海过长妨碍了视线的时候,他才会自己稍微处理一下, 小的时候手法不熟稔,剪得参差不齐, 后来渐渐大了, 水平也见涨, 能整得有模有样,只是后脑看不见的地方他很少动, 所以总是比前额的头发长一些。
    现在的碎发是寅迟身体刚长好那会儿,心血来潮给他剪的。
    其实也不算心血来潮,他老早就想做这个了。
    从他还在方棋身体里的时候, 就在脑中演练了很多次, 真正动手之前,还找了几个优秀托尼老师的教学视频,只是脑子说他学会了,手却说他还不会。
    剪得不是很理想, 方棋自己不怎么在意, 动手的人却总是盯着, 时不时就动手捋两下,好像这样能掩盖他的失败品似的。
    方棋偏头开口时, 本就不长的碎发从寅迟指缝间溜走, 留下一串滑腻微凉的触感,发尾还扫了一下, 有点痒, 他微愣了一下,抬眼道:“怎么问这个?”
    方棋和他对上眼, 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昨天回了一趟办事处。”
    他视线半点没错开,所以很明显地看到了寅迟略微顿住的神色。
    但那人又装得若无其事,“回办事处?做什么?”
    方棋道:“……处理你的后事。”
    “……”
    此后事非彼后事,但都是死人的事,所以也没必要忌讳。
    寅迟体内的力量非同寻常,就算暂时重新封印住了,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留在普通人群中间。
    方棋去办事处的时候,谢辞直接给他拿了一份儿协议,阴间的,得用灵魂签字。
    “接受地府管控,和其他鬼差一样,没问题吧?”
    方棋:“……”
    这种用得上的时候就装大度,最大限度的给人自由,用完了之后就上镣铐,直接监测的行为,其实挺有鸟尽弓藏的那味儿的。
    地府之前不闻不问,除了有天然的监控之外,还因为地府已经知道,林江市所有异常事件,背后的始作俑者跟寅迟有着某种分割不开却又敌对的联系,他们知道寅迟的力量一定会有失控的时候,所以把好钢用在了刀刃上。
    现在最大的危机解除了,刀就得上鞘了。
    防患于未然,这没什么错,他自己的灵魂不也在地府的监测系统里么?
    更何况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地府救了他们的“命”。
    尤其是谢辞。
    办事处成立其实没多久,在办事处当差的那些前辈,最大的工龄也没有超过百年,他们积攒的功德或许比方棋的多,但于岳正扬凝练入寅迟体内的怨煞而言,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真正封印住那些东西的是谢辞。
    谢辞是什么来头?
    他是林江市地府驻人间办事处的负责人,以前还在公务员预备役的考试中当过考官。
    地府那些存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用人间的比喻就是所谓的大人物,他们几乎不在普通鬼差面前露面。
    但那天封印寅迟体内的怨煞,虽然功德的金光太盛他并没有看清,但也看到了这人一袭白衣头戴高帽,和他现在穿着现代运动服的少年模样大相径庭。
    谢辞为什么姓谢呢?
    方棋没问,虽然心里仍有不快,他还是接了那份灵魂协议。
    等他接了之后,谢辞才说:“协议肯定是不能白签的,他身体要是恢复好了,有任务他也是要接的,你让他平时闲着没事多看看书,改天去地府考个证,等他再回来,就能在办事处正式入职了。”
    “……”
    这是什么就业指导的既视感?
    方棋“嗯”了一声算应了,转身欲走。
    “你等会儿,还有个事。”
    方棋:“……”
    他看到谢辞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一份文件,本以为还是给寅迟的,接到手里才发现,是给他自己的。
    谢辞问:“你用轮回镜看过自己的前世吗?”
    方棋被他问得莫名其妙。
    鬼差申请使用轮回镜,最严禁的一条就是公物私用。
    谢辞也知道这条规定,所以没等他回答,又道:“地府在调查岳正扬的时候,发现了一件事,他在炼化轮回镜之后,带着前世的记忆转世,轮回之后不甘心接受地府对他的惩罚,所以利用邪术,避免了再入轮回。”
    方棋:“……”
    这事他知道。
    这和他的前世有什么关系?
    谢辞忽然抬眼对上他,神色难得有点沉重,“轮回不是那么容易逃的,尤其是他身负刑责,孽债没还清之前,地府都有记录在档,除非他魂飞魄散,活人身死债消,灵魂也一样。”
    “但地府记录中,他的债已经还清了。”
    “……”方棋不觉眉头微紧:“什么意思?”
    谢辞:“就是他的轮回仍在继续。”
    “……”
    方棋默然片刻,“和我有关?”
    谢辞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鬼差入职不问前尘,只看当世,只要你当世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且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地府不会追究你前世有什么罪孽。”
    “但你这辈子孤苦无依,众叛亲离,你想过原因吗?有觉得不甘心吗?”
    “岳正扬被判七世轮回世世早夭,而你年纪轻轻二十岁就死了。”
    巧吗?
    不巧。
    方棋恍然明白了什么,却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淡声道:“他做了什么?”
    谢辞道:“他给自己换了命。”
    “……”
    他利用轮回镜,结合所有玄术高手的记忆,找到了给自己换命的办法,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但显然他很成功,连地府都被他瞒过了。
    他把原本属于他的本该世世早夭的命换到了方棋的前世身上,让人替他去死,让人替他受罚,孽债自此背负到了方棋的身上。
    这世上的不平事永远没有最多,只有更多。
    方棋大概是遭遇的不平事太多,虱子多了不痒,突然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件不平事,他出乎意料地平静。
    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命已经换了,债已经还了,让他背负孽债的人已经死了,他这辈子也已经草草结束了。
    但这事终究是地府失察理亏,谢辞想了想说:“虽然他也算是善恶终有报,但你平白无故受的罪地府会补偿你,如果你还想去投胎,以后的轮回,你可以世世顺遂,一生平安。”
    方棋道:“然后忘了所有事,作为一个新的人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辞:“……”
    当初是谁心心念念要去投胎的?
    “轮回就算了,而且我的因果线没断,我投不了胎。”方棋说。
    谢辞奇怪道:“你那因果不是已经断了吗?”
    方棋顿了一下,只淡声道:“又连上了。”
    “……”
    入秋之后,窗外已经换了一副景色,临窗的悬铃木褪去了夏季的绿荫,换上了一片金黄,一阵凉爽的秋风吹过,发出簌簌落地的声音。
    公寓里,再次成了绊脚石的某人丝毫没有自觉,甚至颇为自得,几乎是神采飞扬地说:“所以你是怪我妨碍了你去投胎?那可没办法,你已经被我赖上了,想跑是跑不了的。”
    因果线断掉是因为他当时放弃了,有了希望之后自然又缠上了,甚至比以前缠得更紧。
    以前被束缚的只是灵魂,现在连身体都被束缚了。
    方棋看了眼身前不自觉在收紧的手,低声道:“他还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寅迟:“什么?”
    方棋:“我的命格……岳正扬的刑责中最后一世的命格。”
    “……”
    “命格上说,我这一世的早夭,是在十八岁之前,注定活不过成年。”
    说这话的时候,方棋一错不错地盯着寅迟。
    寅迟嘴角带着浅笑,并没有避开。
    方棋说:“你不解释一下吗?”
    寅迟不以为意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
    谢辞既然特意问起了轮回镜,说明他们的疑惑可以在轮回镜中得到答案。
    其中有一个答案,方棋其实已经见过了。
    在他初中的时候,在学校门口,他被周冥开车撞飞,那一次本就该是他的终点了。
    只是结局被改变了。
    那之后,方棋又遇到过几次险象环生。
    或是他走在路上时遇上高空抛物,又或是租住的地方突然无故起火。
    甚至由于居住的环境太差,偶尔路遇抢劫,他都会被盯上遭受一场无妄之灾。
    那些现在提起来可能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他或侥幸或敏锐躲开的一些灾祸,其实是他命里带着的步步杀机。
    这还只是他留有印象的一部分,还有被人挡掉的,他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呢?
    寅迟在他生前,在他从魂玉里看到的那几段记忆里都还好好的,为什么会在他死后变得那样虚弱?
    他出车祸的时候,寅迟做了什么?
    每一次在他濒死的时候,寅迟会见死不救吗?
    那或许只需要他抬抬手就能做到的一些事,他却不仅仅是救了一个人,他是在改命。
    与天斗,从来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你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吗?”方棋问。
    寅迟不置可否。
    他自然知道既定的命运没那么容易改变。
    方棋:“那为什么……”
    “就那么放任你去死的话,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去投胎的。”
    寅迟轻声打断他。
    方棋微微怔住。
    寅迟忽然握住了他一只手,在他指尖穿梭揉捏,声音听不出情绪,“你想过要为了谁留下来吗?”
    不等方棋开口,他又自问自答似的:“没有吧。”
    “……”
    于方棋而言,他这辈子无依无着,所以也无牵无挂,他入了地府,一定不会有片刻停留。
    那之前寅迟不知道地府还有因果未了不允投胎的规定,所以拼尽全力想把他留下来。
    他也不知道他那么做有什么意义,明明方棋那时候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他也不确定那样的“挽留”能持续多久。
    他虽然没了记忆,但他本能地觉得自己还有事要做,不能带着满身的怨煞跟着方棋去地府自投罗网,只能用改命的方式强留。
    至于强留下来干什么,他似乎也没想过。
    只是舍不得放手,不甘心错过,所以就那么做了。
    “你也可以早点告诉我。”方棋抿了抿唇说。
    如果寅迟想让他知道,他是可以知道的。
    如果他知道有人一直陪在他身边,他会……
    会怎么样还没想出来,他倏地顿住了。
    为什么寅迟宁愿耗损自己去给他改命,也没想过出现在他面前呢?
    因为他觉得他们之间不会有长久。
    寅迟一直知道他的身体有异,就算没有自己,他也迟早都会去找寻他丢失的记忆,去追寻他忘记的真相。
    他也知道,真相会很残酷,而他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因为不会有以后,所以没想过要开始。
    如果不是有地府的规定,如果不是他成了鬼差,他们连“认识”都不会有。
    寅迟就为了那样一个可能不会有结果的结果,去抵抗天命。
    他到底做了多少?付出了什么?才让自己最后的车祸现场连一点外力干涉的痕迹都没留下,他要虚弱成什么样子,才会在他植物人躺在医院里的那三个月,都没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的模样。
    方棋心里一阵酸涩翻涌,喉咙不觉梗塞。
    寅迟却是笑道:“如果早点告诉你,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
    “……”
    方棋一时沉默。
    寅迟也没想让他回答,如果方棋能十分坦率地说“愿意”,那就不是他了,他下意识想再逗他一下,还没开口,他手心微紧,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突然回握了他。
    寅迟:“……”
    方棋低垂着眼,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想去投胎,不是因为对别人失望。”
    那天岳正扬在望湖山上说的那些话不对……不全对。
    他确实是因为命运无法改变,所以祈望着投胎之后能有一个顺遂如意的人生,可他从记事起,就学会了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所以也谈不上对谁失望。
    他觉得命运改变不了,只是因为……
    “我只是知道,那些让人留恋于世,让人畏惧死亡,让人舍不下的美好的东西,从来不会属于我。”
    “我没想过会遇到你。”
    他知道人性不是只有卑劣。
    就像寅迟的记忆世界里,尹茜为了不让寅迟失控,刻意简化之后说给他听的那几个浅显易懂的故事一样,人不是非黑即白,不是所有的人都一无是处。
    只是那些美好的事物没有出现在他的身边。
    在别人的人生选项里,他永远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不会有人坚定地选择他。
    他也习惯了否定所有主动接触他的人。
    他和那些只凭主观就将不了解的选项尽数舍弃的人一样,他不愿意主动做出改变,所以他注定改变不了现状。
    就连寅迟,他一开始也是留有余地的。
    这一点寅迟也清楚。
    所以他现在有些愣。
    他知道方棋总是清醒过了头,就算真的动了心,就算承认了他也是喜欢的,他也会控制不住去联想最坏的结果,比如谁先变了心,而他会早早地做好被抛弃,然后自己坦然接受,潇洒离开的打算。
    说实话,很气。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得到了身体还不够,还想要心,心得到了也不够,又希望全心全意,恨不能喜欢的人能为了自己毫无保留,死心塌地,丧失全部理智。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对普通人很难,对方棋来说更是难上加难。
    他的成长经历注定了他会比别人有更多的顾虑。
    他给自己留有余地,给别人也是,他表明心意会用行动,但他从来不会说出口。
    突如其来的坦诚,让寅迟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方棋:“……”
    能是什么意思?
    就像他没想到他的顺利投胎会被一团不明所以的因果线绊住脚一样,他也没想到会有一个人,在同样无依无着,在未来看不到半点希望的情况下,依然坚定地选择他。
    他没想到他为了投胎回到他想逃避的地方,然后就再也走不掉了。
    他说不出这样直白的话,最后有感而发地说:“因果线断开的时候,我很难受。”
    他轻轻抬了眼,撞进了寅迟兴奋难掩又略显诧异的眸子里。
    寅迟心底反常的刺痛了一下。
    他看到一向泰山崩裂于前也不动声色的人,眼眶微微有些红了。
    他忽然凑近,缓缓低头,将方棋的手握住贴在唇上吻了一下,要笑不笑地说:“好不好的暂且不论,但是美还是算得上的,你要的话,也可以将就一下。”
    “……”
    原来美好两个字是可以拆开各论各的。
    “七七。”
    寅迟突然抱住了他。
    他把头埋在了方棋颈窝里。
    方棋心中微动,第一次没有因为这个特别的称呼而僵住,也不用人“提醒”,抬起手缓缓回抱住了。
    寅迟感觉到了,闷笑了好一会儿,贴在他耳边说:“我想成为你的牵挂。”
    “……”
    方棋觉得他有点蹬鼻子上脸,很不给面子地提醒他说:“你前不久还想丢下我一个人去死。”
    寅迟:“……”
    翻旧账那可就没意思了。
    于是他从方棋颈窝里抬头,低笑着说:“那我换个说法,我救了你的命,你得以身相许,从你初中开始,救了多少次我不记得了,总之千百年你都还不清,在你还清欠我的情债之前,我是没可能放你去投胎的,你死了去投胎的心吧。”
    “……”
    就没见过哪个故事里的以身相许是施救的人自己提出来的。
    他话说得流氓,做的事也流氓,耳边只落下一句“不如你从现在开始还吧”,再回神时,方棋已经躺在床中央了。
    他仰头看着寅迟依旧血色不显的脸,欲言又止地说:“你身体不是还没……”
    “魂体。”寅迟一边脱他衣服一边纠正,并恬不知耻地说:“对身体运动有没有影响,你试试就知道了。”
    “……”
    方棋回想着最近几天这人频繁地装半身不遂借机赖在他身上,忍不住想说点什么,被他强势地堵住了唇,一向冰凉的温度今天居然带上了火热,一时把他质问的话塞了回去,并烧昏了他的头。
    等到寅迟自己身体力行地戳破了他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谎言时,方棋已经没有余力再质问他什么了。
    他一边郁闷于这人装模作样惹他担心,一边又为着他的身体恢复而松了口气。
    身体起起伏伏之间,他缓缓睁开了眼,眼尾泛红,水光朦胧,他看到寅迟低下头,便张口迎了他的吻。
    方棋意识昏沉时,折腾他的人依旧振奋。
    他还有心思关注他亲手塑造的发型。
    寅迟拨开了方棋额头被汗湿的碎发,对自己的体重没多少ac数,压在人身上说:“明天去一趟理发店吧?”
    “……”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手艺相当不满意了。
    方棋微阖着眼,懒得搭理他,敷衍地应了一声:“嗯。”
    轻轻的一个鼻音,寅迟忍不住勾起了唇,又低头在他眉心亲了一下。
    “七七。”
    “嗯。”
    “我爱你。”
    “……嗯。”
    ……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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