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雨停。
    奚骄仍从东掖门出来,一辆牛车停在道上,车夫看见奚骄后告知车内的杨女郎。
    “骄郎。”杨然笑着朝奚骄招手,她的笑非常明媚,似乎每时每刻都有开心的事萦绕。
    奚骄才要开口,杨然就抢在先问他:“快和我说说,见到郭尚书了么?”
    “见到了。”
    “上来说。郭尚书都问你什么了,难不难?”
    奚骄坐进牛车,详说道:“不简单。问了我好几项地方庶务的看法,幸亏得你父亲指教,不然要在吏部丢脸了,然后出了几道典故题目让我做,都答出来了。”
    杨然:“然后呢?”
    “郭尚书让我回家等消息。”
    杨然激动地拍奚骄膝盖一下,说:“你入仕的事准成!我父亲说了,郭尚书要是不满意,只会……”她嘴角下弯,模仿郭祚捻须摇头的动作,再配上一声加重的鼻息。
    奚骄凭窗微笑,心情比天空提前破除阴霾。因着他父亲在神部曹掌管祭祀和吉凶礼仪,也因他即将步入朝堂,父亲便跟他讲述了许多机密事,防他事事天真,被别人刻意结为朋党或排挤都不知。
    机密事里最让他震惊的是,立皇后必须要完成的“手铸金人”,所谓的天选吉女而立的过程,竟可以人为操控。
    父亲已得陛下密令,后宫的于贵人必须要铸成金人,如果失败,父亲轻则被免神部长之职,重则罚为庶民。
    奚骄尚未入仕,就知仕途是如此虚伪险恶,远远超过他的预想。所以今早他望着尉窈时,复杂情绪里不全是心悦而不得的失落,还有对她的钦佩和仿佛初相识的陌生。
    她以女郎之身,在天子近前当差,一定每天都面临着凶险和陷阱吧。同样的读书光阴,同样从平城迁来洛阳,她为何成长这么迅速?
    “骄郎,骄郎?你在想什么啊,都没听我说话。”
    奚骄回神,他心不藏垢,实话实说:“我今早遇到了尉窈同门,觉得昔日同门都被她比下去了。我在想,我得更努力,才有资格许你余生平安,让你天天这般淘气,时时欢喜。”
    “嘻。”杨然高兴坏了,她簪着满头钗,骄傲扬下巴的样子,好似可爱的倨傲翠雀。她又道:“所以啊,谁都别小瞧我们女郎,我们女郎要是厉害起来,你们男子追都追不上!”
    孟秋七月。
    皇帝对州官的考核完成,免任城王雍州刺史,召其回京都主持秋末练兵武试的诏令快马加鞭出城。
    尉窈这月起离开中书省,调入门下省,任职“给事黄门侍郎”,职责是学习臣僚奏事的审议上呈,与机密奏、诏的封转颁行。
    门下省的侍中定员为四人,其中一人是宗室,即清河王元怿。
    资格最老的是崔光,不过崔光自从李彪被免官时,就专注于写史,对于侍中的本职工作,几乎不过问。
    如今门下省的机密奏诏,几乎都得元晖先过目,元晖在门下省多年,原先从事的,正是尉窈现在才担任的“黄门侍郎”。
    最后一名侍中,是原先的中散大夫甄琛,五月初升任的。
    甄琛带尉窈来的路上悄声抱怨,也是教她:“元晖深得陛下信任,什么都好,就是好财了些,你得……”他做个抓钱的动作,“才有机会翻阅密诏,唉。”
    尉窈假意生怒,说:“他是侍中,把控着奏诏不给旁人看,不怕同僚弹劾么?”
    甄琛背着手,摇头感叹:“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啊。而且非他主动讨财,他一句你暂无资格阅看,不违规矩,你能怎么样?”
    他再告诉道:“你是不是想找清河王说说此事?唉,实话跟你讲,从我来门下省,一个多月了,我就没见清河王和崔光来过,时间久了,就算这二位侍中来,你觉得他们能知晓哪些奏诏放在哪间密室、哪个密盒里么?”
    尉窈思量一番,转变语气夸赞:“这么说,元侍中真是勤于政事啊,怪不得他发髻绾起来那么小,头顶都露头皮了。”
    “哎,这事看见就行,不好说出口。”
    门下省的位置,在端门之南,中书省与尚书省的中间。不知巧还是不巧,每天都当值的元晖休沐了,甄琛白担着侍中虚名,连给尉窈分配哪间廨舍都不敢做主。
    “别急,我去皇宗学和秘书省看看,看崔侍中在不在。我这里的文书你随意看。”他着急交待完,让尉窈在自己的廨舍里等,匆匆离开。
    甄琛当然没去找崔光,因为找到崔光有什么用?
    尉窈没傻坐在这愣神,她先取文书阅看,确实可随意看,全是东极堂幕僚拟的诏书废稿,有三份还是她拟写的。
    她又站到门口观望,看出甄琛白来门下省了,官吏来来往往,一个来问他在不在廨舍的都没有。
    尉窈可没有浪费时间白观望,她在酝酿腹稿,思虑差不多了回到书案前,铺纸磨墨。
    磨墨的过程中,奏请文稿该怎么写已经想好。
    落笔。
    直到写完,一字未涂,不需修改。
    晾干了墨,她把奏请装到个空盒里,离开门下省,回东极堂。
    再说甄琛。
    他现在中书省一间廨舍里,向二官员询问尉窈往日可勤恳,见对方都警觉小心,他赶紧解释:“莫多想,我这是例行公事。尉侍郎毕竟年纪小,门下省又不比别的省署,就是我调去那里时,也得查往日政绩如何。”
    甄琛装模作样拿出行囊笔,根据二官的口述写记录,为了拖延时间,他绞尽脑汁提一些琐碎问题。
    “你说尉窈每月在此当值的天数,不足半个月?”
    官员解释:“甄侍中不知么?她不是常被陛下召去东极堂问话么?”
    甄琛:“对对,是这样。你们继续说……如你们说,尉窈上个月只翻找文明太皇太后时期的公文?她有没有和你们透露,是谁让她这么做的?”
    一个官员一脸茫然,另个官员惊回:“谁敢问她?!谁不知道尉侍郎的夫君在御史台,专弹劾我们这等品秩朝官的。再说了,每人手里一堆活,忙自己的都忙不过来呢,谁盯着别人啊。”
    “嗯,嗯,好。”甄琛真不嫌麻烦,逐字记录,写完这一大段后,夸赞尉窈:“我等身担中枢要职,理应谨慎。还有么?接着说。”
    俩官员均在心里翻白眼,要烦死这个甄侍中!
    报应来了。
    一名小宦侍小跑着过来,呼唤甄琛:“可找到甄侍中了,快,陛下宣你去东极堂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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