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妲窈自小在富贵迷人眼的京城长大,明白这世上就是有一小撮达官贵人,是极高不可攀的,并不会因有偶然的浅浅相交,而与陌生人产生任何交集。
    若再多说些什么,好似也是无益。反而有些借此赖上他的嫌疑。
    更何况她心中另有鱼死网破的后着,未免保不齐有一日东窗事发,救命恩人会受她牵连,接触得越少反而对彼此越好,她乌羽般的眼睫轻颤了颤,眸光暗含锋锐,觑了眼瘫在身侧的恶魔,又迅速收回目光,冲着男人缓声道了,
    “此等是非之地,恩人不宜久待。
    小女瞧恩人方才马驰车急,定是有要事在身,若因襄救小女而误公子正事,小女只会更加于心难安,不如公子自便离去,小女会将此处料理妥当。”
    原以为男人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现下怕沾上麻烦定会马上离开,可出乎尤妲窈意料之外的是,他并没有走。
    男人长生玉立,神情身姿并未有丝毫变化。
    只眸光在她身上落了落,在默几息之后,轻冷道了句,
    “你想杀了他。”
    这人仿若能洞察人心,有种堪破机巧,万事尽在掌握的威魄。
    尤妲窈确是动了杀心!
    王顺良欺她,辱她,强她,甚至想杀了她,将她逼迫至此等境地,她凭什么就要任凭他骑在脖子上反抗不得?
    王顺良为了一己私利,精心设计了这场算计,累得她前后两世都因丑闻缠身,犹如过街老鼠般人人喊打,甚至她上辈子还因此命丧黄泉!若是可以,她恨不得吸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让他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山间崎岖难行,滚石频落,掉马摔下悬崖命丧黄泉之事,每隔段时日就会出几起,王顺良自然也可是其中之一。且这人处事隐蔽,处心积虑漏夜从尤府一直追击到此处,想必身侧顶多带个小厮…
    只要处事小心些,必不会有人发现!
    尤妲窈并未因男人一眼看穿了她的杀心而觉得怯懦,反而梗着脖子,眸光中尽是倔强,直接承认甚至反问了一句,
    “我是要杀了他。
    可敢问恩人,难道他不该死么?”
    “该死。
    却不该死在此处。”
    男人不冷不热,陈述事实的语气,就好似是个在维护世间秩序的神邸。
    可尤妲窈遭遇过种种磨难后,忽就因这句话,产生了极强烈的对抗情绪。
    她满眼通红,冷然嗤笑了句,
    “那他该死在何处?
    官衙上?牢笼中?虎头铡下?
    可你信不信,就算是今日压他上了公堂,明日他也照样能洗脱罪名逃出生天!”
    “恩人可知这豺狼是谁?
    他是刚高中的天子门生,尚书府未来的乘龙快婿,摄政王的幕僚上宾……你觉得在公堂之上,京兆尹是要帮我这么个孤弱女子讨回公道,还是要卖那些权贵个脸面息事宁人?
    且公子或还不知关于我的那些传闻,我先是被这混球冤污勾引下人,若再与未婚夫因奸*污闹上公堂……先莫说还会不会有人信我,今后我还如何在这世上自处?父亲看重名声必会息事宁人,嫡母视我于眼中钉不会护我,庶母在后宅已是自身难保,此等境况下饶是我拼劲全力也无法伤他分毫,还能如何以公,以法治他于死地?”
    泣血的控诉传入空旷山林中荡来回声,山风拂过,将女人鬓边散落的碎发吹得纷乱,她双眼猩红,越说越愤慨,越说越激动,好似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疯魔状态,什么后果都顾不得了,她现在满脑子就一个念头。
    “我等不得,我今日就是要杀了他!
    这委实怪不得我,要怪就怪朝政崩坏,纲纪废弛,权臣弄势,皇帝无能……”
    说至此处,男人身后的车夫朝前走了一步,勃然喝斥道,
    “放肆!
    妄议朝政,蔑视今上,其罪可诛!”
    尤妲窈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咬牙切齿道,
    “是,我淫*秽*勾*诱可诛,蔑视今上可诛,动用私刑更可诛。
    公子若是看不过眼,待我将他杀了,你大可报官来抓我。”
    “我此生宁愿分明获罪被诛于公堂之上,也不愿背负污言秽语苟活于这蝇狗世间!”
    说罢,尤妲窈快速挣扎爬起,踉跄着站起身来,搬起块不远处的硕大巨石,就要朝王顺良面目可憎的头上猛力砸去……
    可就在落石的刹那,后背脖颈处传来暗痛,她两眼一黑,娇软无骨的身姿斜斜歪去,就在即将倒落的瞬间,一道遒劲的力道落在腰间…
    即将昏晕的的模糊视线中,是圆弧形绚耀光斑下,男人那张极其英朗的脸。
    他单手抱着她,附身贴近,她甚至能闻到男人身上独有的清新雪柏,及混杂着龙涎香的气味。
    “争一时意气,只怕你悔痛终身。”
    他神情肃然,剑眉星目微沉。
    或是安抚,亦或是允诺,
    “秽可洗清,冤可昭雪。
    安心以待来日,朕予你清白。”
    *
    京城,菉葭巷。
    此处东邻皇城,南近长安街,是个闹中取静寸土寸金之地,能入住者皆是钟鸣鼎食,高爵厚禄之家。此时西北角一处三进院落前,停了十数辆装满了行李的马车,仆婢们脚下步履不停,由院落中进进出出列队而行,有条不紊腾挪着行李。
    “啧,这菉葭巷可是整整三年都未曾入住新户了。
    仁兄可知那宅邸的主人是何来历?”
    “据说是个草莽出生的煞神武将,随州战役听说了么?就是这位将军领队三千,应敌七万,利用地势苦守孤城整整两月,最终等来援军大获全胜,战后论功行赏,这位被皇上钦点提拔,官升四品明威大将军,封为忠毅侯,好似叫做……楚丰强。”
    闻者啧啧称奇,叹了一声,
    “那确是从刀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功绩,正当红的新贵。”
    今日正是楚家抵京的头一天。
    楚丰强带着敕牒与牙牌,先行赶往户部报道,其余的一切事物都交给了当家主母毛韵娘处置。
    举家搬迁,需要打点的事务多如牛毛,从上到下都是一团乱麻,好在毛韵娘是个精明强干之人,在她的操持下,仆婢们有条不紊地清点行李,分置院落,洒扫庭院……
    将将打点好一切,正准备命人去添置些日常器具时,此时贴身伺候的刘妈妈迎上前来,神色慌张禀告道,
    “大娘子快快移步,去偏门看上一眼吧。”
    毛韵娘顿下手中润喉的茶盏,只觉有些莫名,
    “怎么了?”
    “方才有婢女打开东北偏门洒扫时,发现门前晕躺了个女郎,老身觉得此事蹊跷,动身去瞧了瞧,只觉这姑娘长得分外眼熟。
    大娘子可记得咱京城还有一门子亲戚?弯柳巷,尤家!
    每年尤家大姑娘生辰时,姑姐儿都会捎张画像回来,那十几张画像,都是由老身仔细收起来的,可门前那姑娘竟生得同那画像上一摸一样!老身只怕是认错了,又不敢将人挪进院内,所以这才禀上来,让大娘子去瞧个真切。”
    毛韵娘自然是记得的。
    尤家的侧室姨娘楚慧,是丈夫楚丰强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弟二人虽多年未见,可骨肉至亲情谊甚笃,书信往来频繁,就在上京赴任的这一路,楚丰强念叨最多的便是这位已经外嫁了十余年的胞姐和外甥女。
    且尤妲窈年幼,尤家人还在潭州时,毛韵娘这个做舅母的,也曾将她抱在怀中逗闹过。
    可外甥女合该好端端在尤家待着的,怎会惊现在此处?
    就算听闻了楚家入京的消息,也该是送上帖子,被迎入正门来做娇客,怎的窜到了偏僻无人的侧门去?
    且还是晕倒着的?!
    毛韵娘心跳得厉害,着急忙慌立马往门外赶,
    “你快快引路,带我去看看!”
    谁知刘妈妈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绷着脸肃然问道,
    “若她不是便也罢了。
    可若她真是尤大姑娘,大娘子可想好了应当如何处置?”
    如何处置?
    毛韵娘懵然一瞬,止住了脚步。
    刘妈妈便知主子未曾想到深层去,于是推心置腹道,
    “先莫说什么亲戚不亲戚,那位尤大姑娘的艳名如今可被传得到处都是,饶是我们上京途中都有所耳闻,俗话说得好,无风不起浪,她若当真是个那样的狐媚秧子,咱们楚家将她招进来门岂不是个祸害?
    昌哥儿还未议亲,潇姐儿还在待嫁,若因这么个平白来的表姑娘遭连累了名声,那可如何是好?实在是不得不避嫌!”
    “依老身说,各家门里揽各家事儿。
    就算她确是尤大姑娘,咱也只管将她卷送回尤家,让他们尤家自行处置便是。”
    第六章
    刘妈妈不愧是忠心耿耿的老仆,所谋所算都是对楚家最有益的。
    若身份无误,那这个从天而降的表姑娘,可不就是个烫手山芋么?
    那香艳传闻中的桩桩件件,皆是令毛韵娘此等贤良淑德,安守后宅的妇人所不齿的。若是当真摊上这样的亲戚,远远瞧见了都要掉头躲开,哪里有将她揽收入府惹得一身骚的道理?
    且那位大姑娘到底是尤家的女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也都该将她脱手抛却送回尤家才是,任是楚丰强回来了得知此事,也绝挑出不任何错处来。
    可满腹腔的权衡利弊,全在亲眼见到这女子的瞬间,尽数烟消云散。
    那孩子生得花容月貌,风娇水媚。
    可身上裹着件淡青色的薄氅,上头却尽是泥污成灰,氅衣的面料不知是被何尖利之物划破,撕裂成了出多小口子,露出内里白色的棉絮,衣装是凌乱无序的,脚上的一只绣鞋更是不知所踪,发髻松脱得不成样,如藻似墨般的发丝堆落在肩头胸前,如玉的面颊上,还有几处沁血浅浅的伤口……
    就那么绵软无力斜斜倚在木门前,像只晕倒了的幼猫。
    刘妈妈没有认错,这确是尤家的那位表姑娘,与画像上分毫不差。
    瞧着那张与丈夫有一两分像的脸,毛韵娘到底心软了。
    这孩子瞧着如此孤弱无依,落魄狼狈,岂会是个奸邪狡诈的狐媚妖孽呢?
    且她若当真有那般的手段,自然是继续使出通身的能耐去笼络男人,又岂会好端端的,昏阙在多年都未见的亲戚门前?毛韵娘心中纠结犹疑了几瞬,到底决定先将人挪入内院,安置在了间洒扫出的客房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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