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辽东只能有一个话事人
    李明给了那位被逼上燕山的汉子一些钱,并没有要他的皮毛,就此离开集市。
    一行三人的神情都十分凝重。
    最开始,以为平州最大的问题是高句丽。
    结果高句丽风平浪静,又以为平州的问题在于吏治。
    但现在看来,平州的问题,还在于更基础、也是更棘手的层次——
    底层失控,皇权被士族鸠占鹊巢。
    妈的!
    当初选定辽东,原因之一就是此地远离中原,应该没什么成气候的士族势力,这样自己就能较方便地掌控基层。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旮瘩也有土生土长的士族权贵!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的——
    权力讨厌真空。
    皇权不下乡不戍边,地主豪强就会自发地填补这个空白。
    “你们觉得,那人说的是真的吗?慕容燕,真的胆敢豢养私兵?”韦待价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觉得此事有点玄幻,现在是大唐初年,又不是东汉末年。
    但又不是太玄幻。
    在经历过九成宫事变、禁军在眼皮子底下造反后,哪里造反都不会让他感到意外。
    尤其是辽东这开化边缘的鬼地方,豪族养几个私兵,也不是很难理解嘛。
    “边远之地的豪强养几个私兵,并不奇怪。”李明说道:
    “而且此事不难验证,多问几个人就知道了。”
    三个人心思惴惴,刚踏出集市,几个陌生人围了上来。
    “三位何往?”
    为首之人拦住去路,皮笑肉不笑。
    他们都穿着宽大的袍子,手肘处隐约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侯君集和韦待价下意识地把李明隔在后面,手按剑柄。
    “我们认识你么?”韦待价压低身子,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
    面对敌意,那人却浑身放松,坦然地笑道:
    “长安来的贵客不屑于与我们土人打交道,我们可是一直关注着几位。
    “你们的马车,属实令我等大开眼界啊。”
    从刚进城就被盯上了……韦待价心中一凛,喝问道:
    “慕容家的?”
    “哦?”那人颇有兴味地挑起眉头:
    “既然认识我家大郎君,那就好说了。
    “山海捐,请缴纳。”
    韦待价冷哼一声:
    “我们什么都没有买卖,也要交钱?”
    那人一愣,旋即勾勒起一个无赖的微笑:
    “反正你们商人来平州是做买卖的,早交晚交不都一样?
    “不如现在就把你们此行携带的钱,先预交七成给我们……”
    “呸!”韦待价大怒道:
    “大庭广众之下,抢劫就抢劫,还扯什么虎皮……”
    韦待价还没喷完,被侯君集拍拍肩膀往后推了推。
    “我们只是来找商机的,随身就带了一贯钱,你要拿去交差就拿吧。”
    侯君集扔了一贯钱过去。
    那人鄙夷地接过钱,掂了掂,朝侯君集的脚边吐了口痰,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去。
    临走前,他恶狠狠地说:
    “晚上记得关好门窗。”
    “我入你们妈!”
    韦待价对着家丁的背影大骂。
    他不明白。
    虽然对方人多,但他有自信当街劈了他们。
    为什么侯将军却这么怂?
    “他们的袍子下,穿着铠甲。”侯将军低声道。
    “铠甲?!”
    韦待价大惊。
    在古代,你可以带弓,可以佩剑。
    但如果私藏盔甲,不好意思。
    意图谋反,三族起步,上不封顶。
    经历过九成宫之变后,李明对这条严苛的律法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
    这玩意儿简直是小坦克,穿上以后是真的刀枪不入,确实该严管!
    “连盔甲都有,看来慕容家族豢养私兵一事也不用复查了,肯定是真的。”
    李明感到事情越来越棘手了,咂了咂嘴。
    “慕容燕是要谋反?”
    土地兼并,不难理解。
    自行设卡收税,也可以用天高皇帝远来强行解释——
    即使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偏远地区也有这么围村收费的。
    可发展出了连刺史都无可奈何的地方武装,甚至还私藏兵甲。
    这就有点太过分了。
    经历过五胡十六国的动乱时代,远离中原的地区还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到处都是野心勃勃的有为中年啊。
    “或许……”
    侯君集却想到了什么,抚摸着络腮胡:
    “或许,慕容燕豢养军队,是朝廷默认的。”
    李明疑惑地看着他:
    “民间可以拥兵自重?”
    李世民又不是李隆基,这么大胆放权吗?
    侯君集瞥了他一眼:
    “这有什么奇怪的?边境的羁縻州都是如此,有军权也有财权。”
    “平州虽然是直属州,但地处偏远,又是应对高句丽的前线。
    “民间发展出自保性质的乡勇武装,朝廷乐见其成。”
    还真是私兵守国门,土豪死社稷啊……
    李明意识到,在交通不便的封建王朝,边疆和中原的统治逻辑是不一样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道:
    “如果慕容燕如此有势力的本地豪强,房玄龄的资料应该有所记述。
    “先回客栈,查查这家伙的底。”
    …………
    回到客栈,在一楼大堂正好碰到连续碰壁的三小只。
    “你们有什么进展吗?”
    看着三人一脸生无可恋,李明就感到一阵暗爽。
    让你们这群熊孩子跟着老子……
    “先回房间再说吧。”长孙延的视线往旁边瞟了瞟。
    客栈里还坐着其他人,看样子也是外地来的。
    不错,碰壁几次以后有了些城府……李明在心里点头,往楼上一撇脑袋:
    “去我房里集合。”
    李明殿下自然是住在顶楼最宽敞的房间。
    窗子朝南,能俯瞰大半座卢龙县城。
    房玄龄为他准备的一大堆“锦囊妙计”,整整齐齐地码在地上。
    在发现平州户籍与实际相差甚远后,他便觉得书面资料可信度太低,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绝不是因为自己懒得看。
    不过现在,李明觉得,这些背景资料参考一下也不是不行。
    “刘歆为官的能力……确实不太行。”
    长孙延疲惫不堪地向李明汇报着。
    这几天他像个皮球一样,从监市踢到县衙,又踢到州府。
    切身体会到了官僚体系的弊病。
    从这个反面教员身上,他也算是收获了宝贵的行政经验。
    “不过,平州的吏治还算清明。”房遗则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的,这些官吏虽然踢皮球,但为官还算正直。
    都到了滴水不进的地步了。
    三小只各种明示暗示,就是不收贿赂。当然,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不会加快办事速度。
    非常有原则地、非常清廉正直地,把事情拖着。
    “妈的,还不如收贿赂呢!好歹能办事快一点儿!”尉迟循毓有些抓狂。
    这几天的现实主义教育,让他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他甚至觉得,只要能让办事效率高一点,不介意多点钱。
    有用的贪官比没用的清官好啊!
    可以说,平州的官场也沾染了刘歆的色彩——
    清廉,明哲保身,无能。
    “基本与官员年度考核的评价相一致。”侯君集评价道:
    “看来山海捐这事儿,应该与刘歆无关。”
    “山海捐?”三位小朋友听见了很陌生的词汇。
    李明便将沿途的见闻、以及与慕容燕手下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竟有此事!士族门阀果然是皇权的威胁,应该严加限制啊!”
    三位名门之后得出了和李明同样的结论。
    当初,他们在上交陛下的“论士族”作业里,也是这么写的。
    “咳咳!”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京兆韦氏之后干咳了几声,岔开了话题:
    “那刘歆是什么来路?如此不作为,还能在平州稳坐刺史之位十余年?”
    都让当地官场,染上了他那半死不活的中年“杨伟”男气息了。
    侯君集回答道:
    “寒士出身,明经科入仕。
    “正因为他没有来路,又没有才能,所以才会在平州一呆就是十几年。”
    虽然顶着刺史的名号,但对于中原人士来说,在辽东当官,形同流放。
    刘歆的底还是很容易摸的。
    而另一位,平州真正的土皇帝,也同样记录在案。
    “慕容,慕容……”李明飞速地翻阅着成堆的资料。
    在一本《卢龙县·人文志》中,检索到了关键词。
    “平州慕容氏,是慕容鲜卑的一支,前燕政权皇族的后裔?”
    对于慕容燕的大来头,李明一点也不意外。
    每一个枝繁叶茂的士族,都有一个功勋贵族祖先。
    辽东同样如此。
    从五胡十六国的前燕到大唐,慕容燕的这一支“慕容”,也差不多在本地盘踞了三百年。
    称得上根深蒂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慕容氏大概会像其他名门望族那样,走科举这条路,向中央发展。
    然后,发展到了慕容燕这一代,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一个契机,让这位老哥意外抓住了兵权。
    “兵募?”
    李明读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
    历史书上说,唐朝中期府兵制崩溃,募兵制代替了府兵制。
    然而在现实中,两种制度并没有明确的边界。
    早在贞观时期,在府兵难以调动的边远地区,就已经开始施行募兵制,就近征召当地健儿入伍。
    其中,辽东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西邻突厥、北接高句丽,成为了主要募兵来源地。
    这些为了钱应征入伍的青壮年,在战事结束后便被遣散回家。
    但没有完全回家。
    “慕容燕将退伍兵士收拢,如常发放军饷、进行训练?”李明读到这一段时都惊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侯君集道:
    “平时由慕容燕帮着朝廷养兵,有战事时就地征召。
    “在平州设立折冲府太不划算,慕容燕相当于‘折冲府’的角色。”
    府兵制的一大弊端,就在于兵农合一,士兵不是职业的,必须每两年轮换一次。
    而国家疆域一大,路上往返差不多就要大半年,这还驻防个毛线?
    所以,在“节度使军镇”这玩意儿正式诞生以前,就搞出了慕容燕这种半民间半官方的四不像。
    李明大开眼界。
    把慕容燕理解为有兵力有财权的平民,这是说不通的。
    但如果理解成凌驾于地方刺史的“节度使”,那就很说得通了。
    当你在京中豢养十名甲士,你就是乱臣贼子。有一百名甲士,那是阿史那结社率。
    但如果在边疆地区,你有一千名甲士。
    那你就是维护和平的重要力量。
    就算对当地老乡敲骨吸髓,那也是代天子筹措军饷。
    奶奶的,到底谁才是节度使啊?!
    李明愕然发现,自己还是被现代人的思维误导了。
    以为古代封建国家和现代国家一样,都是铁板一块。
    其实封建王朝一点也不封建。
    在统治力难以覆盖的地区,手段也可以很灵活嘛!
    李明觉得自己接手的辽东是个烫手山芋,有点脑壳痛:
    “营州也是这般模样?”
    “那倒没有。”侯君集摇摇头:
    “营州更靠前线,所以由都督府军事管制,土人羁縻并行,军权一直在朝廷手里。”
    也就是说,慕容燕是在前线、但又没那么前的平州,钻了空子。
    “你说,隔壁营州正好有个都督府?”
    李明沉吟了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个点子。
    “慕容燕豢养军队,有朝廷的文书吗?”
    “自然是有的。”
    “那私藏甲胄呢?”
    “他大概是在打扫战场时剥下来的甲胄,朝廷也就默认了。”
    “我不问默不默认,我问的是,有文书吗?”
    “那应该没有。”
    李明拳头一捶手掌:
    “那就这么定了。
    “慕容燕私藏甲胄,意图谋反。调集营州兵马,赴平州平叛!”
    啊?
    突然就这么给“民间义士”缺席审判了,韦待价有些发蒙:
    “慕容燕是为朝廷守边,得了朝廷的许可的。
    “这样卸磨杀驴,恐怕……”
    “他有再多的冤屈,去和孙伏伽哭去。”李明摆摆手:
    “他在长安锒铛入狱也罢,在别处荣华富贵也罢,甚至叛逃高句丽也罢,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慕容燕必须,与他豢养的私兵,分开!”
    韦待价听得恍然,侯君集抱着胳膊默默点头。
    不讲对错,不讲律法,先控制住权力的来源——军队。
    这敏锐的政治嗅觉,果然子类父!
    三小只吓得噤声。
    他们莫名觉得,明哥变得非常可怕。
    李明的目光锐利了,从喉咙深处,低吼出一句话: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过去朝廷的便宜之计,那都已经过去时了。
    现如今,由他来掌控平州,他来主政辽东。
    管他是无能的官僚,还是本地的士族。
    辽东,只能有一个话事人!
    “此地不宜久留,明日启程,去往营州!”李明果断下令。
    “遵命!”众人齐声回答。
    就在这时。
    楼下的道路传来急促的击打声,好像是下雨了。
    然而此时,秋日的夕阳正透过窗子,洒在房间里。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哪来的雨?
    侯君集侧耳静听了一会儿,脸色骤变:
    “马蹄声,急而不乱……是部队行军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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