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年殿试读卷章程大致是这样的,一般由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左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司通政、掌院翰林学士、詹事府詹事等十几个人为读卷官。
    然后这十几个读卷官会聚集在文渊阁,阅览殿试试卷,大致排出名次。
    然后预选出三份最好的试卷呈送给皇帝,让皇帝确定三鼎甲名次。
    当然有时会在具体细节上进行微调,但大体上一直如此。
    在中式举人或者叫准进士们的欢愉时光里,关于万历十七年己丑科殿试的章程,从宫中下发到了礼部,并传达给考生。
    据说这些章程是皇帝钦定,与往常殿试相比,有几点不同之处。
    但是这些改变,全部都是让殿试更严!
    其一,于策论之外,加试八股文一篇。
    ——这个意义就不用多说了。
    其二,考题不再由内阁提供,不再提前一天印刷,而是在殿试当天,皇帝亲自翻书定题,现场公布。
    ——杜绝了任何提前漏题的可能性,除非皇帝想给谁漏题。
    其三,负责糊名的弥封官不再用文官,改由锦衣卫官充当。而且不再让弥封官直接送卷给读卷官,中间另外设置送卷官。
    ——杜绝了弥封官表面上糊名,实际上能把指定人员的试卷送到某读卷官手里的可能性。
    其四,所有读卷官不许去考场看答题,读卷期间晚上不许回家,全部住在礼部,不许私下里碰面,加派锦衣卫监视。
    ——杜绝了十几个读卷官勾连串通,私相授受的可能性。
    看到这些皇帝钦定的章程,所有人都能意识到,今年这科殿试可能是史上最严殿试,皇帝似乎想动真格?
    当然在焦点人物林大官人眼里,透过这些章程,他仿佛看到了一個躲在深宫里的乐子人。
    旁边的周应秋问道:“你为何如此淡定?”
    听到这句问话,林大官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太过于淡定。
    只怕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史上最严殿试是冲着自己这个舞弊者来的。
    目的就是为了揭穿自己的真面目,让自己在公正之下现出原形,所以自己的正确反应应该是气急败坏,要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如果自己太过于淡定的话,会不会引起别人的疑心?
    林泰来正在琢磨表演艺术时,又听到周应秋提醒说:“当前还有另一种可能出现的思潮,需要你防范。
    在先前会试中,有些人自身能力不够,完全是靠着通关节才得以中式。而殿试如果从严并加试八股文,这些人有露馅的风险。
    所以这部分人很有可能会怨恨你,他们会认为,是你导致了殿试从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林大官人坚决不背锅,“明明是皇帝想看大臣的乐子!”
    周应秋:“.”
    大哥你想甩锅没毛病,但别往皇帝身上甩啊!
    林大官人感觉自己不能闲着了,要对事态进行调控,该表演的表演,该甩锅的甩锅。
    于是就跳起来说:“听说许阁老病好了,我这就去拜座师!”
    会试主考官在大明官场上,就是进士最大的老师,关系仅次于天地君亲,意义非同一般。
    按惯例,上榜的人早该去拜大座师了。这相当于“签约”,拜完了就正式缔结成师生关系。
    但是会试结果出来后,主考官许国就病了一场,最近才能见客。
    当然也有不负责任的传言说,许阁老其实没有彻底痊愈,但是害怕再拖下去,会耽误收门生。
    当今风气败坏,会试后门生拜座师,都要携带实实在在的礼物。
    实实在在的意思就是够份量够诚意,不要搞笔墨纸砚书本这种虚头八脑的礼品,当然古品或者名家的例外。
    林大官人就很实在,拜师礼品就是四个大银锭,每锭五十两,一点都不玩虚的。
    同行的董其昌问道:“你这礼品是不是有点过于庸俗了?完全不用心,只有冰冷的钱财,没有附加的人情。”
    林大官人像是个夹缝里生存的卑微社畜,长叹道:“如果我给许阁老送礼太用心,除了钱财还有什么附加人情的话,只怕首辅晚上就睡不着了。”
    周围的好友们脑子里转了好几圈,才品味出这话里的凡尔赛。
    来到许阁老府上,只见得张灯结彩,就像是喜事临门一样。
    林大官人在门子那里翻了翻登记册,确认一下谁已经来过,谁还没有过来。
    许阁老就坐在正堂,接受门生们的轮番拜见。
    林大官人作为第一名会元,天然就有特权,不用排队等待,到了就直接进去。
    在许阁老面前,林会元表现的像是一个狂躁症患者。
    “不可理喻!不可理喻!清流势力那帮人居然奏请殿试加试八股文!”林会元激烈的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的叫嚷。
    “门生我以为,这是对老座师您的侮辱!这是等于是公开指责老座师主持会试完全失败,所以在殿试加试八股文!”
    “这样的行为极为鲜明的反映了他们对老座师最强烈的敌对意图,以及穷凶极恶、丧心病狂的攻击性!”
    “那帮清流势力不知天高地厚,胆敢践踏老座师的尊严,只不过是迈向死亡之路的疯狗的垂死挣扎!”
    “老座师的忍耐只会被当成软弱,必须要让妄动的狂人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代价!必须要给挑起事端的杂碎以最强的回击!”
    在别人看起来,林会元似乎为了殿试加试八股文而急眼了,鼓动老座师起来反击,这是很正常很合理的反应。
    林会元的咆哮声震得许阁老耳中嗡嗡响,但许阁老只是木然的看着自己亲手点出的会元,除了木然还是木然。
    如果全京城只有一个人了解林会元八股文真实功力的话,那肯定就是许阁老了。
    会试的第三道题,是许阁老临时换的,他敢发誓绝对没有提前泄露。
    但是对这道临时换上的题目,林泰来不但作文游刃有余,还有闲心设计小机关,画龙点睛的在结尾用一个“伪学”来下钩子,足以证明八股文功力深厚了!
    可是许阁老也知道,就算他把这个真相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所有人都认为,是他这个主考官提前泄题给林泰来(包括第三道题),然后迫于首辅压力,点了林泰来为第一名会元。
    做为几乎唯一知道真相的人,许阁老看着“虚张声势”的林泰来,只觉得可笑。
    但是在朝堂上,还有很多比林泰来更可笑的人。
    当众表演完气急败坏的情绪后,林会元感觉没多少话可说了,就先告辞。
    但林会元并没有离开许家,还守在大门口帮着门子迎来送往。
    半个时辰后,只见顾宪成的助手高攀龙、顾宪成的好友叶茂才、顾宪成的同学薛敷教、顾宪成的弟子安希范四人一起来到许家。
    即便是作为清流势力的储备干部,他们也免不了拜座师的风俗。
    他们看到守在大门的林泰来,当真是有几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
    他们一起同登皇榜,本来是好端端的士林美谈,可以起个“龟山四君子”之类的雅称。
    结果被林泰来这大嗓门喊成了“顾家班”,然后又流行了起来,顿时就逼格狂掉!
    这时代的家班,指的就是私家戏曲班子!
    而且都知道顾宪成爱讲学,所以“顾家班”还有暗暗讽刺顾氏讲学如演剧唱戏的意思。
    在士林中,毁人名誉如同断人财路,所以顾家班四人对林泰来怒目而视!
    主要是林大官人堵在大门,他们不怒目而视也过不去。
    林泰来指着领头的高攀龙,大喝道:“看什么看?”
    家里放高利贷出身的高攀龙气势上还能撑住,回应道:“看你又如何?”
    林大官人又喝道:“你再看一眼试试?”
    高攀龙很硬气的顶着说:“试试就试试,就看伱了!”
    “找打!”林大官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两个回合,高攀龙直接倒下,叶茂才上来拉架,被林大官人不小心也碰倒了。
    薛敷教和安希范一起上来,也被林大官人不小心碰倒。
    林大官人的手下们只能围住了看,不敢上前助拳。毕竟对方都是进士老爷,他们没资格动手。
    林大官人指着四人,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背后就是顾宪成,顾宪成的背后就是沈鲤!
    而这次殿试从严,还有加试八股文,就是沈鲤牵头奏请的!”
    远远围观的其他同年们恍然大悟,难怪林会元愤而动手,这是真生气了。
    林泰来又对着周围其他人说:“他们靠着关系登上了会试榜,但转眼间又鼓噪着在殿试复试!
    对于这种吃完饭就砸锅、不顾他人死活的伪君子,诸君一定要敬而远之,免得被卖了尚不自知!”
    林大官人的意思就是,如果你们有人在殿试表现“不佳”,就怪这帮清流势力去,他林泰来也是受害者!
    表演完毕,又甩了锅,林大官人感觉还缺点什么,就先从许家撤了。
    而这被打的四人拜完座师后,又齐齐去了顾宪成府上,喊冤诉苦。
    顾宪成也没法子,又带着人去了礼部尚书沈鲤那里。
    一方面,看看能不能把林泰来的恶行变成罪证;另一方面,让几个亲友故旧在沈尚书这里混个脸熟,为殿试铺铺路。
    “忍耐,要忍耐!”沈尚书很沉稳的叮嘱说:“这是林贼在殿试前最后的疯狂,等待殿试就好,不要节外生枝。”
    薛敷教气不过的说:“难道这顿打就白挨了?天子脚下,完全没有王法了?”
    沈尚书很想说一句“天子脚下才是最没有王法”,但这种不太正能量的话有损形象。
    所以又只能耐心的劝道:“不会白挨的,到了殿试之后,再算总账。”
    其实林泰来表现越疯狂,沈尚书越心安,这说明林泰来已经“穷途末路”了。
    至于几个后辈挨打的事情,就只能先苦一苦后辈了。
    正说着话,忽然有个沈家的老家奴跑了过来,惊慌的叫道:“方才姑爷出门,被围殴成重伤!”
    都知道沈尚书子嗣艰难,年老了也只有一个独女,招来的女婿真算是半个儿。
    所以听到女婿被打,沈尚书心里又惊又怒!
    老家奴继续叫道:“就是那林泰来亲自带人动手!他就堵在门外胡同口!”
    “好贼子!畜生养的!”沈尚书失态的破口大骂,拍案而起。
    连祸不及家人的官场斗争底线都践踏了,还有没有王法?
    那老家奴禀报说:“林贼还叫嚣说,既然大宗伯言而无信,又要对他功名下手,就别怪他不遵守底线了。”
    不知道林泰来是不是发疯,但沈尚书感觉自己要气疯了。
    主要是会试以来,沈尚书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尤其最大的压力反而来自于他的背后,他的同道和党羽,所有人都推着他冲上去和林泰来肉搏。
    近几日,沈尚书感觉就是,他被夹在了自己人与林泰来之间,承受着双倍的压力。
    有时候深夜辗转反侧,沈尚书就想着,这个承压状况,是否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
    而今天林泰来又这般堵着家门骑脸输出,直接把沈尚书引爆了。
    “叫上所有在家仆役,跟我一起出去,我看林泰来敢对我动手么!”沈尚书对家奴喝道。
    卧槽!顾宪成被吓着了,连忙劝道:“忍耐!大宗伯要忍耐!这是林贼在殿试前最后的疯狂!
    林泰来想以自身为诱饵,和大宗伯兑子,千万不要上当!”
    如果事情闹大了,皇帝看到反响太大,取消殿试从严的章程,岂不就影响大局了?
    见沈尚书这险些原地爆炸的模样,被打的四个准进士忽然觉得,今天被打也不算什么了。
    如果沈尚书炸了,那么到了殿试的时候,谁能帮他们取得好名次?
    如果名列三甲,那就只能先去外地当知县了,这绝对是志向高远的他们所不愿意的。
    想到这里,被打的四人也不敢喊冤诉苦了,连忙和顾宪成一起安抚沈尚书。
    “那就等殿试!”沈尚书最终还是忍了。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客,就是这么顾全大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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