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街风波散尽,皇城北郊的别院看守自然也随之撤去。
    关于北狩修士的神魂审查,其实早就完成。
    这场审查,之所以会进行十天之久,无非是元继谟想此机会,查清楚方航,谢嵊的死因。
    如今太上斋和江宁王都选择了平息处理,皇城司自然没有理由继续缉查下去,元继谟通知了几位特执使,可以放开警戒,不必继续扣押相关人等。
    “你可以走了。”
    皇城司北郊禁室内,元继谟解开了阵纹束缚,对坐在地上的少女开口。
    “结束了?”
    元苡抬起眼,眼瞳平静如湖泊:“让我猜猜,谢真回皇城了,但你们拿他没办法。现在人证物证什么的也不重要了。你只能放人。”
    “……”
    元继谟冷漠道:“你倒是挺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但我了解你。”
    元苡摇了摇头,道:“你一手缔造了北郡世家与谢真之间的误会,此刻若能再添一把火,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若没记错,伱我只见过一面,元姑娘能说出这话,倒还真是让本座欢喜。”
    元继谟淡淡道:“不过有一点你看错了,想要对付谢真的,可不止是本座一人。”
    他推开禁室石门,阴风倒灌入内。
    元苡缓缓站起身子,拍了拍衣衫上的杂草,她声音很轻地问道:“那个泄密之人,是卢鸢师姐么?”
    元继谟幅度极小地皱了一下眉头。
    “不用拿这种目光看我。”
    元苡叹息一声,喃喃道:“审查室是隔绝神魂传讯的,你们对她的审问也是绝对保密的,整个过程没有其他人知道,也没有内鬼。”
    “有意思,既然如此,你是怎么知道的?”
    元继谟甚至懒得否认,他带着笑意问道。
    对于谢真的这盆脏水,如果要追溯起源,便要追溯到一位不记名的北狩修士头上,这位修士对皇城司泄露了大量北狩细节,拿出了谢真杀害谢嵊的关键证据……当然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对元继谟而言,先前隐瞒卢鸢身份,不仅仅是为了保护“证人”安全,更是想要留一招后手。
    现在,卢鸢的身份没什么好保密的,推出去便推出去了。
    “没有原因。”
    元苡捋了捋发丝,道:“有些事情,我就是能够猜到。”
    ……
    ……
    元苡回到别院,推开门时,神色微微僵硬了一下。
    特执使已经撤去,此刻的别院,正回荡着阵阵笑声,气氛看上去很是轻松。
    诸位百花谷弟子,都在谈笑。
    但元苡却有些笑不出来。
    众人围在卢鸢师姐身旁,庭院树影婆娑,石桌沏着热茶,茶雾倒映出卢鸢有些苍白的面容。
    而石桌对面,则是端坐着一道漆黑如墨的瘦削身影。
    那人膝前横着伞剑。
    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谢玄衣站起身子,行了一礼,柔声道:“元姑娘,可还安好?皇城司有没有为难你?”
    元苡挤出笑来:“小谢先生,元苡一切都好……您专程来等我?”
    这句话用了敬词。
    谢玄衣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本来是一件值得万分高兴的事情。
    但元苡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并不是傻子。
    这次神魂审查,元继谟专程扣押自己,元苡知道是什么原因……北海陵一战之后,她与谢真的关系便格外亲近,原因很简单,她仰慕这位未来玄水洞天主人的风采,所以每次见面,总要招呼一声,问好两句。
    任谁都能看出,她到底什么心思。
    只是,她与谢真,二者之间的差距,有如云泥,不可逾越。
    这些道理,元苡心中一直有数。
    她知道,自己在谢真心中的地位,没那么高。
    先前之所以搭救,不过是萍水相逢。
    这次皇城司缉押,当真值得他专程过来一趟吗?
    “……”
    她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眼卢鸢。
    北海陵那一战。
    她见识过谢真的手段,也了解谢真的性格。
    元苡只怕,谢真此次过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卢鸢。
    师姐只是默默沏茶,并不言语。
    “其实我此次来,还有一事。”
    谢玄衣故作无意地开口打听:“听闻这些日子,皇城司对北狩修士,进行了一番神魂审查……不知百花谷诸位,是否知晓内幕?”
    此言一出。
    闲谈的众人,神色变得微妙古怪起来。
    卢鸢斟茶的手腕,也轻轻颤抖了一下。
    “内幕?”
    一位百花谷女子剑修,好奇开口:“小谢剑仙问的是什么内幕?”
    “还能是什么内幕……”
    另外一位女子连忙笑着说道:“小谢剑仙亲自前来,自然是要揪出那位泄密者。小谢剑仙,这一点我可得说你了,皇城司此次神魂审查,可谓是极其森严,每個受审者都要按照规矩,单独囚入禁室。这种情况下,谁能知晓有人说了什么?”
    “也是。”
    谢玄衣笑道:“诸位不要担心,谢某只是比较好奇,所以随口问问。我听说皇城司此次审查,收获不小,从那位泄密者口中,得到了不少确切消息,其中就有谢嵊在龙文大阵传出的魂音。”
    庭院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这就更有意思了。
    皇城司的审查乃是绝密,谢真是从哪弄到这个消息的?
    卢鸢神色变得难看起来。
    当初听到谢嵊传音的人,一共就那么些。
    玉清斋,百花谷……
    这个内部消息,几乎锁定了“泄密者”的身份。
    “小谢剑仙是什么意思?”
    一位百花谷女弟子蹙起眉头,低声道:“莫不是觉得,百花谷有人出卖了你?”
    “那倒不是。”
    谢玄衣摇了摇头,道:“百花谷与大穗剑宫交情素深,先前又与诸位在北海陵同历生死……对于诸位的人品,谢某还是信得过的。”
    说到这。
    谢真端起茶盏,笑着说道:“诸位仙子,切勿多想,北狩风波已定,谢某今日至此,只是为了确保皇城司不要为难各位,关于先前泄密者的那些打听之言,大家权当闲聊,不要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庭院紧张的气氛,稍稍缓解了一些。
    卢鸢面色也轻松了许多。
    “对了……”
    谢玄衣再次开口,他抬头望了望隔壁的厚墙,又望向卢鸢,忽然问道:“我听说从云船上下来后,所有人都被缉押在此?”
    “是。”
    卢鸢声音有些许不易察觉的颤抖。
    元继谟为了查案,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申请了圣谕。
    无论是圣地,世家,还是山野散修。
    全都要配合皇城司特执使的“神魂审查”。
    “隔壁是?”
    谢玄衣再次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
    “隔壁是……太上斋的住处。”
    卢鸢怔了怔,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望着谢真的眼神多出了三分恐惧,三分震惊。
    “算算时辰,应该快了。”
    谢玄衣抬头看着天顶垂落的夕阳。
    日暮时分,皇城的天有些灰暗。
    不知为何,此刻垂落至庭院的酡光,散发着淡淡的凉意。
    谢玄衣捻着茶盏,轻笑开口,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卢鸢:“酉时……日落,若是没记错,特执使撤走之后,诸位便可以选择自行离开了。”
    百花谷之所以等在这里。
    是因为她们在等元苡。
    同样的。
    太上斋等在这里,是在等他们的二师兄齐羽。
    方航死后。
    齐羽接受了皇城司的审查。
    这里的每一座别苑,都有阵纹阻拦,独立如一座狭小洞天,所有声音,所有神念,一应拒之在外……
    但此刻。
    百花谷诸弟子,却仿佛听到了太上斋住处的声音。
    喧嚣,嘈杂,轻松。
    此时此刻,太上斋那些弟子,和她们一样,迎来了审查的结束。
    “今日酉时,谢某与百花谷诸道友一同饮茶,共祝北狩幸存,灾劫渡尽。”
    谢玄衣微笑举杯,对卢鸢示意。
    下一刻。
    嘶啦一道风声,越过别院,越过阵纹,在树梢之上响起,这风声极其凌厉,叫人头皮发麻。
    百花谷大多数弟子,还处于茫然状态。
    卢鸢瞳孔收缩,下意识望着隔壁太上斋的方向。
    这风声。
    听起来像是剑声。
    短促,锋利,狠戾!
    茶盏中摇晃的茶水,被这缕微风切割,泼洒出了一小部分,落在了地上。
    茶水是滚烫的。
    隔着一堵墙,树叶婆娑,酡光摇曳,洒落在地的液体,也是滚烫的。
    太上斋诸弟子的笑声在风声响起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酉时,一毫不差。
    此刻刚从皇城司禁室中离开,返回别苑的太上斋二师兄齐羽,保持着推门而立的动作。
    一片落叶飘落,短暂地遮住了他的额头。
    待到风声响起,落叶坠地。
    他的额头便多出了一枚漆黑的窟窿。
    “齐师兄?”
    有人茫然地喊了一声。
    “……”
    听到这声音,齐羽困惑地挪了挪脑袋,他感到眉心一阵酸痒。
    伸手摸了摸。
    满手鲜血。
    直至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疼痛。
    皇城北郊,日落酉时。
    谈笑间,有风声,叶声,夹杂着极轻的剑气之声。
    “砰”的一声。
    尸体沉闷的倒地声,在太上斋别苑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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