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主领命而去,带着小皇帝的诏令离开别苑。
    风雪散去。
    红亭变得冷清了不少。
    “孤今日至此,其实也无它事,只是想和你聊聊。”
    小皇帝望着谢玄衣,叹了一声,诚恳说道:“仁寿宫这些日子没有动静,皇城一片安宁。再过些时日,等南疆荡魔提上日程……孤的好日子便也到头了。你提的那些要求,孤都可以满足,这次随梵音寺使团前去大离,千万小心。”
    天下有无数人,想进入大褚皇城。
    可对褚因而言,这皇城,却是她最想逃离的地方。
    这是全天下最大的牢笼。
    她的身家性命,人身自由,全都被圣后握在手中,是生是死,只在圣后一念之间……皇位,龙袍,权势,这些东西都与她无关。
    就连好好活着,都是妄想。
    想要离开这座牢笼,就需要推翻这面高墙。
    现在,她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试着将高墙推倒……接回自己那位具备“正统继承权”的弟弟,便是第一步。
    “多谢提醒。”
    谢玄衣平静道:“谢某办事,你大可放心。”
    褚因轻轻嗯了一声。
    她也看了出来,今日这别苑的氛围不太寻常……自家先生显然是和这谢真有话要说。
    “既如此,孤便不打扰你们了。”
    小皇帝背负双手,缓缓向着长廊那边走去,残留的雪屑飘落在她肩头。
    走了数步。
    少女眉心的柔软和稚嫩逐渐被风雪化去。
    她重新恢复了男相,眉宇间的凌厉与威势也随之散去,待到踏入死士黑鳞卫准备的轿中,那散落的长发已经尽数盘起。
    如今的她又成为了大褚国难堪大用的少年皇帝。
    褚因离开了这里。
    别苑的寒意,被火炉驱逐。
    谢玄衣来到了红亭之中,他坐在了陈镜玄的对面,年轻的国师在轻轻吹着热气,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摇曳发青的炉火。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望向褚因离去的方向:“身为皇帝,却连基础的尊严都没有;明明聪慧,却偏偏要扮做傻子。你说,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之内,是不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
    “这世上之事,总是如此。”
    陈镜玄柔声说道:“月满则亏,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有些时候,总要对命运做出一些让步。褚因生在帝王之家,是极大的幸运,也是极大的不幸。”
    “生在帝王之家,哪里是极大的幸运?”
    谢玄衣淡淡道:“在她身上,只有不幸,没有幸运。”
    “倒也不能这么说。”
    陈镜玄笑了笑,无奈说道:“若是推倒这堵高墙,她会站在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世俗顶点。”
    “她办得到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道:“推倒圣后,靠一个十岁孩子?”
    大褚皇城,谨言慎行。
    有些事情,哪怕是说出口,都会招惹晦气。
    但谢玄衣不怕晦气。
    今日这番密谈,只差把“谋反”二字写在脸上。
    “这件事情……有很多人想做。”
    陈镜玄抬起头来,轻声说道:“也有很多人都在做。”
    海面风平浪静,海底暗流汹涌。
    这些人都隐于浪潮之下。
    倘若这堵高墙裂开了一条缝隙,那么便会有许多人出上一份力,将这裂缝扒得大一些,再大一些。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谢玄衣直视着陈镜玄双眼。
    “再等等。”
    小国师微笑说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
    “你应该能感受到吧?这次圣后闭关,在仁寿宫铸下大阵,这些阵纹,正在汲取大褚国运。”
    谢玄衣指了指别苑外的皇宫方向,说道:“她距离最终的境界,差得不远了。倘若真到了最后‘登仙’的那一步,即便你集齐再多神仙,也没有用。”
    圣后或许已经立在了传说中天人境的绝巅之位。
    再往前迈出一步。
    就是证道成仙。
    这一步,将千年来的无数天骄斩于天堑之下。
    想要完成凡俗到真仙的蜕变。
    不仅仅需要惊才绝艳的资质,还需要海量的气运。
    亓帝败在了这一步。
    但圣后……恰好拥有亓帝所不具备的。大褚国比大月国强盛百倍,如今又是气运大世。圣后倘若开启最后的证道,将会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威势,对抗天地大道,一旦到那一步,无论是道门的逍遥子,剑宫的赵纯阳,还是佛门的禅师,都很难阻止了……
    “不急。”
    陈镜玄依旧淡定。
    他顺着谢玄衣所指的方向瞥了眼,旋即收回目光,淡然说道:“想成仙,哪有那么容易?”
    “……”
    既然陈镜玄这么说了,谢玄衣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他知道。
    监天者既然敢谋划这场巨大的布局,必定付出了代价,窥见了一角未来。
    再问下去,有损陈镜玄阳寿。
    ……
    ……
    两人坐在红亭之中,谁也没有开口,就这么保持着静默。
    但这份静默并不尴尬。
    炉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光火映照着陈镜玄的面颊,将小国师苍白的面色照出三分红润,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寂静,或者说……孤独。
    自从拜言辛为师,陈镜玄便很少离开皇城。
    如今他成为了书楼主人,大褚的未来国师,更是寸步不行。
    忽然。
    陈镜玄轻轻说道:“其实你说得没错。”
    谢玄衣怔了一下。
    “这天下如此之大,只待在皇城,的确是个遗憾的事情。”
    小国师仰起头来,眼神带着遗憾,缓缓说道:“如果有可能,我其实想出去看看……”
    谢玄衣先前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如今看来。
    这句话颇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
    “只可惜,江山太重,黎民太苦。这天下的命线总要有人牵引。”
    陈镜玄喃喃开口:“我能力有限,能替师父承担一时,便承担一时……或许再过些年,我也会有一位得意弟子,然后再过些年,我便可以离开这里了。”
    这皇城,对褚因而言,是一座笼牢。
    对陈镜玄而言,又何尝不是?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历代监天者,书楼主人,都选择舍弃自身自由,换取大褚的安定。
    再过些日子,国师之位,便要进行更替……
    或许要等到南疆荡魔结束?
    无论如何,这届国师正位的交替,已经没了任何悬念。
    整个大褚皇城都知晓,陈镜玄乃是执掌实权的新任国师,只等一个良辰吉日,言辛便可以卸下这延续百年之久的“重担”。
    如今老国师已经闲居鲤阁,几乎不问世事。
    “何必把重担尽数挑在一肩之上……”
    谢玄衣下意识开口,而后顿住。
    这其实是一句很不负责任的话。
    他是很潇洒。
    十年前,负剑而行,去往天下四方。
    纯阳师尊替他揽下了绝大多数的烂摊子……
    他之所以可以肆意妄为,便是因为背后有赵纯阳这么一位好师父。
    天下很大。
    总要有人站起来。
    而身为书楼监天者的陈镜玄,便是这么一个人。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位挑担人?
    谢玄衣回想当年那些意气之争,常常感到愧疚。
    倘若自己早些时候明白,摘下剑魁之后,他未来会是莲花峰主,会是大穗剑宫新任掌教,那么他还会结下那么多仇家么?
    念及至此。
    谢玄衣轻叹道:“你的日子,比大多数人想得还要难。”
    国师不好当。
    “……都一样。”
    陈镜玄也下意识给了一句回应。
    这并不是一句好回复。
    向来深思熟虑的小国师,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放在其他时候,其他地方,面对其他人,他怎么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肺腑之言。
    只是如今别苑红亭,只有两人独处。
    这段时日。
    又早已卸下了防备。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我的意思是……”
    陈镜玄反应很快,连忙解释道:“这些年,漂泊在外,作为谢玄衣的弟子,一定吃了很多苦……”
    “有些事情……”
    “我知道你知道。”
    “你也知道我知道。”
    谢玄衣看着眼前的小国师。
    他笑了笑:“既然如此,何必弄得如此复杂?”
    嘶啦。
    红亭里响起了很轻的一道裂声,谢玄衣伸出手掌,缓慢将面具撕开一条缝隙,他摘下了陈镜玄赠给自己的众生相,选择以真实面容,来面对自己这位神交多年的挚友。
    陈镜玄没有料到会有这么一出。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红亭外残留堆落在地的霜雪,被风卷得飞了起来,落在他肩头,也落在谢玄衣的发梢。
    残雪翻飞,围绕着这张风采卓然的年轻面孔。
    与玉珠镇刚刚新生那会不同。
    如今的谢玄衣,晋升洞天圆满,参悟生灭两条道则,他的眼中已没了病态,神色也不再苍白。
    这张面孔,比起当年,要更加凌厉,也要更加稳重。
    “你……”
    陈镜玄神色震撼。
    过了片刻,他深吸口气,将神色缓缓平复下来,眼中出现了些许无奈:“既然你知我知,又何必真容相见?”
    “还记得我先前说的话吗?”
    “就这么活着,实在是一件憋屈的事情。”
    谢玄衣淡淡道:“就连褚因都可以在这里卸下伪装……我却还要带着众生相,连和你说话,都要掂量考量……”
    陈镜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的?
    谢玄衣不清楚。
    或许以陈镜玄的智慧,早在青州乱变之时,便觉察到了不对。
    不过。
    小国师从未说过什么。
    他给了自己最大程度的尊重。
    如意令,众生相,陈府,春风野草,以及书楼暗子的身份……
    从陈镜玄手中递出的每一样物件,都是沉甸甸的。
    名义上,是交给挚友之后。
    实际上,小国师为自己操碎了心。
    “……呵。”
    陈镜玄揉着眉心,不由轻轻笑了一声。
    他回想着先前的对话,这世上有些时候的确存在着一些有趣的巧合。
    一句话,对应着三个人的处境。
    今日。
    他和谢玄衣在红亭相见。
    他摊牌了。
    谢玄衣也摊牌了。
    一个想要推倒圣后,以国师之名,行逆臣之事,在大褚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炽烈浪潮。
    另外一个,则是刺杀前朝皇帝的重罪之人。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看起来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人,其实是一路人。
    “玄衣兄。”
    陈镜玄神色复杂,已经极少有事情,能让他出现震撼之色了。
    他坦诚说道:“我本以为,如今日这般的相见,要等很久……”
    “如果一切都按照你所想的发展。”
    谢玄衣自嘲一笑,道:“那么你再听到我的消息,那么大概是第二次北海剿杀。”
    “不……”
    陈镜玄摇了摇头:“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上演第二次。”
    十年前。
    他能力尚且弱小。
    北海剿杀发生得太突然,他被困在皇城,哪里也去不了,什么都帮不上。
    可这一次,则不一样了。
    他不会让谢玄衣“孤立无援”,再次陷入必死境地。
    “这话说的……”
    谢玄衣心头一暖,他轻吸一口气,下意识挺直脊梁,平静说道:“我也不会让这种事情上演第二次。”
    要想修行,需先修心。
    选择与陈镜玄坦诚相见之后,谢玄衣此刻心湖澄澈,犹如明镜。
    悬于心湖之上的一线阴霾,就此抹去。
    藏藏躲躲,拐弯抹角。
    这不是他的道。
    “离开这里之后,你还是要戴好‘众生相’。”
    陈镜玄深吸一口气,认真叮嘱:“玄衣兄,我知晓你剑心通明,进境飞快,如今已是洞天无敌,随时可入阴神之境……但有些事情,不是阴神能够解决的。即便你完成了晋升,也很难处理那些麻烦。”
    “我知道。”
    谢玄衣点了点头,沉声开口:“接下来的使团东游,我会想办法完成晋升……即便你以方圆坊大坊主的身份,替我遮掩了‘转世’,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很清楚。
    时间越长,怀疑的人越多。
    自己的身份,总有一天,要昭告天下。
    到那一天。
    会有无数麻烦找上门来。
    “不错。”
    陈镜玄好奇问道:“玄衣兄,如今知晓你真身的人,一共有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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