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学子们都盼着皇帝到场,可等朱景洪来到之后,这些人又都感受到了压力。
    毕竟来的这位是皇帝,是普天之下臣民的君父,主宰着神州万邦之沉浮。
    且说朱景洪进殿后,他是从后面依次往前看,所以优先看的是差生的卷子。
    而所谓差生之中,投机分子比例要高许多,所以他看到的文章之中,多的是对他歌功颂德之人。
    当然,总体来说还是仁义礼智信那一套的居多,朱景洪每个人粗略扫几眼便有数了。
    因殿内有三百多人作答,朱景洪也不可能每个人都看到,所以在隔着冯渊还有三个座位时,他就直接进走到了下一排考生去。
    这让冯渊大失所望,他的这篇文章剑走偏锋,而且偏得格外厉害,如果能被皇帝亲眼看到,才有可能发挥出最大效果。
    别的不说,栖身二甲还是有可能的事!
    可眼下皇帝走过了,他的卷子只会由读卷官看,其中虽有王培安这类额赏识他的人,再进一步的可能性仍低了不少。
    在会试放榜之后,学子们可以查阅自己的卷子,所以冯渊已经知道,自己是被王培安选拔而上。
    换言之,王培安这位都御史便是他的恩师,这份际遇不得不说很稀奇。
    还有一个办法,趁着圣上还未离开,我以最快速度把卷子誊抄完,然后递呈御览……冯渊暗暗道。
    这个想法同样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是过于出风头,毕竟他会试上榜倒数,第一个交卷就显得哗众取宠。
    此时冯渊再度犹豫了,因为这会无形中得罪很多人,最关键这只是有可能提高名字,而非是必然。
    但只想了想,冯渊就坚定了想法,决定要一条道走到黑。
    三甲、二甲、一甲之间差距太大,如果是按照会试的排名放官,他基本会是被派到一个偏远小县,一辈子可能连个知府都混不上。
    当年他坚定读书,就是为了能在官场上有作为,可以再不被旁人欺负威凌。
    冯渊提笔急书,他不确定皇帝会在此待多久,所以为了尽快完成誊抄,他把一些不必要词句都省略了。
    等朱景洪一圈转完,已经是半个时辰过去,此刻他来到了宝座上就座。
    粗略看了一遍后,让他上午时的疑问有了答案,这里面却是没有几个,能跟得上他思维的人。
    即使是那位会元,写出的文章也只有自己所见,对比其他人也只是看得更清楚,而没有朝前的思维。
    当然,宋子瑜已在文章中表明立场,往后会忠心耿耿维护皇帝,那么点他为状元似乎也可以。
    看来也只有先选进来,然后再好生栽培引导,但愿能出一二能用之人……朱景洪暗叹。
    就在这时,现场出现些微骚动,朱景洪遂被打断思索,抬头看向了声音传来之处。
    却见一人已经起身,手拿卷子竟是要交卷。
    现在考试时间才过一半,这人竟然就交卷了?朱景洪有些惊讶。
    这时自有官员上前接过答卷,然后将冯渊引出了大殿,后者将会在偏殿等候,待日落殿试结束时与其他考生一道出宫。
    此刻冯渊仍旧忐忑,他不确定自己的卷子,是否会被皇帝看到,但眼下该做的都做了,也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冯渊的担心比较多余,对于这第一个交卷的考生,朱景洪自然生出了些好奇,所以便命人将卷子拿了过来。
    “臣对:臣闻帝王之御天下也,有出治之全德,有保治之全功。文武并用,出治之全德也,创新技术,保治之全功也……”
    冯渊开头的这句,就说到了朱景洪的心坎里,他才发现自己竟看漏了人才,现场竟还有如此合他胃口之文。
    尤其那句创新技术,保治之全功也,就差直说科技是第一生产力。
    于是朱景洪让展卷的余海程英靠近了些,而掌灯的吕通则是自觉靠近,以给皇帝提供更好的视线。
    文章里面,强调了技术的重要性,同时还说了开海和建设海军的重要性,力证这些新事物是先帝托梦之“活水”。
    “好好……好啊!”
    看完之后,朱景洪忍不住夸赞,现场众学子都听在了耳中,这让他们对冯渊产生了好奇。
    此前他们还觉得冯渊是哗众取宠,现在冯渊得到了皇帝的夸赞,他们便必须承认这位有真本事了。
    看完全文后,朱景洪方看向书写者姓名,然后便看了金陵应天府冯渊的信息,当然还有冯渊自述的家庭信息。
    对冯渊这个名字,他已经非常陌生了,但多少还有那么点儿印象。
    “把这份卷子,拿给诸位读卷官看看!”朱景洪吩咐道。
    卷子交到了吕通手中,然后他便走下了御阶,递给了躬身以聆的四位考官。
    在朱景洪眼中完美的卷子,在几位考官眼中却不同了,其中三人只感到离经叛道。
    剩下三人中,首辅大学士赵玉山觉得本末倒置,他认为土地是国之根本,开海等事是旁枝末节,文章里说得言过其实了。
    王培安虽对冯渊的文章不敢苟同,但明白自己对海贸的了解不深,所以保留了自己的态度。
    而户部尚书何顾谨,对文章内容没啥感觉,皇帝喜欢给个二甲前几名就是了。
    总的来说,冯渊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除了朱景洪没人真正认同。
    “几位,陛下请诸位便殿相见!”吕通过来提醒道。
    一篇文章看完,时间已过去十几分钟,朱景洪已离开现场去了便殿。
    几分钟后,众人全都来了便殿,参拜之后方听朱景洪问道:“方才那卷子,诸卿可都看了?”
    “回奏陛下,臣等都看了!”赵玉山答道。
    “以为如何?”朱景洪又问。
    赵玉山知道皇帝想听什么,但在这种牵涉根本的大事上,他是个有原则的人。
    便听赵玉山道:“回奏陛下,臣以为……此卷行文不合规制,头重而尾轻,短平而凌乱,偏又提前交卷,可见此人轻狂!”
    “朕问的是内容!”朱景洪平静道。
    顶着压力,赵玉山谨慎组织语言后,答道:“陛下,此文所言之论,臣以为皮毛之见!”
    “自古名以食为天,食以地为先,民有地而国安,民失地而国乱,正所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治安之本首在抑制兼……”
    赵玉山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已不只局限于品评冯渊文章,反而是在阐述自己的治国理念。
    老实说,他的这番话得到了其余几位考官的认可,因为他们都受过一样的教育。
    当然,除了赵玉山和王培安,其他人虽知这是正道,但出于自身利益考量,还是会暗中掣肘乃至反对。
    毕竟,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做不到圣人才有的境界。
    听完赵玉山的话,朱景洪又看向了王培安,后者深思一番后,方答道:“陛下,臣学识浅薄,不敢妄加评议!
    他认可赵玉山的观点正确,却无法证明冯渊的理论错误,所以干脆就回答不知道。
    王培安是比较纯粹的人,此刻便践行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理念。
    “郑卿,叶卿,罗卿,你们都怎么看?”
    被问到的三人,面面相觑后依次作答,意思基本和赵玉山相近,但言语要委婉了许多。
    听完后朱景洪很失望,于是他有看向了何顾谨。
    何顾谨可没想那么多,只听他道:“陛下,臣以为此文上佳,其所言之海贸,每年为朝廷创收多少,在座诸位大概都知道!”
    “如此丰厚利益,自然可以富国强兵,又岂能说是无稽之谈!”
    然后何顾谨又说了许多,都是在肯定冯渊的论述,可见这位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朱景洪微微点头,而后说道:“所谓推陈出新,你们都以为此问哗众取宠,朕却觉得别有新意!”
    “土地是国之根本,难道别的就不能是国本?难道我大明朝两京二十三省,就只能有一个国本?”
    “诸位皆位列中枢身居要职,当放眼天下四海,而非独守所涉之一隅!”
    “春闱大比,国之要事,望诸卿深体朕意,不负朕之所望!”
    一众官员尽皆叩拜,但是否真的认可这番话,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了这些话,朱景洪便离开了便殿,而后他便离开了殿内。
    随后几位考官起身,便由赵玉山主持议事,讨论这篇文章如何定调。
    如果没有朱景洪干涉,冯渊这篇文章绝对会是三甲倒数,可如今形势终究不同了。
    几人议来议去,最终还是赵玉山定调,给冯渊定为了二甲之末。
    在赵玉山看来,这已是他很大的让步,其他人也觉得差不多了。
    唯有何顾谨认为,这件事应该还有风波,皇帝临走时的交代,恐怕不是为了要个二甲之末。
    很快又是两个时辰过去,最后一名考生已走出奉天殿,此时已是夕阳西下。
    所有卷子全被收齐,将会在明天完成批阅,然后在后天公布皇榜。
    干清宫内,朱景洪拿着冯渊答卷的抄本,又把内容认真看了一遍。
    而此刻他已知道,这个冯渊就是当年在金陵,自己搭救英莲时顺道救下的人。
    除了冯渊这份答卷,会元宋子瑜的答卷也被抄了过来,朱景洪也已经看过了一遍。
    虽然宋子瑜也很聪明,立场也站得非常到位,但见比冯渊差了许多,这就让朱景洪有些纠结。
    到底要不要点宋子瑜为状元!
    至于不点宋子瑜要点谁,答案也是显而易见,朱景洪看中了冯渊。
    这个人把话说到了他心坎里,在这干盛年代第一场科考中,出现这样的文章自然要大力抬举,以此来对外宣告他的治国力量,并为日后席卷的时代浪潮做铺垫。
    点冯渊为状元会引起朝臣和士人反感,政治上将会有非常大的损失,所以是否有必要这么做,朱景洪还得认真权衡。
    毕竟让他位列一甲,做个榜眼或是探花,似乎也能其他同样效果。
    朱景洪正深思时,余海却来禀告:“陛下,林娘娘来了!”
    黛玉这个时候过来,倒叫朱景洪有些意外,于是他吩咐道:“请!”
    几息之后,黛玉进到了大殿内,莲步款款走到了朱景洪面前。
    “拜见陛下!”
    “免礼……何故来我这里?”
    黛玉答道:“宝姐姐所命,岂敢不来!”
    “她让你来,所为何事?”朱景洪越发奇怪。
    走到朱景洪御案后,来到他身边停下,黛玉方道:“陛下莫非忘了,半个时辰前,就派人说要到坤宁宫用晚膳,这都什么时辰了?”
    朱景洪一时愕然,他竟纠结到误了时辰,还忘了一众妃嫔们在等自己。
    “唉,刚才思索要事,未能决断……故而耽搁了!”
    听到这话,再瞥见桌上的两份卷子,黛玉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想来是这两份答卷都极好,让陛下为难……到底该以谁为状元了!”黛玉笑着问道。
    朱景洪没有回答,而是起身问道:“一个是可以六元及第的祥瑞,且所作之文尽显忠心,且朝臣公论文采斐然!”
    “一个所作之文,深合朕之心意,但却为朝臣所恶!”
    走到黛玉身后,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朱景洪将头探至她颈边,徐徐叹道:“如何抉择,朕有些犯难啊!”
    可他等了好一会儿,却没听到黛玉回话,于是便又直起了身,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这些都是大事,臣妾一个弱女子,哪能分得清楚!”
    朱景洪笑了笑,他不确定黛玉究竟是不知道,还是顾忌后宫干政不敢说,但他并不打算追问下去。
    又是叹了口气,朱景洪方道:“走吧,先用晚膳去!”
    于是二人一道走出了坤宁宫,此刻已是月明星稀,宦官们已点燃了宫灯。
    宫道之内,朱景洪背着手往前走,黛玉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二人皆是一言不发。
    可这种沉默实在是难受,皇帝不高兴更会影响一会用膳的心情,于是黛玉最终还是没忍住,说道:“陛下,臣妾想起了一件旧事!”
    “是何旧事?”朱景洪随口问道。
    “昔年父亲在时,曾与友人泛舟而游,路遇险滩众人皆言规避,遂调转方向沿水平之处而去!”
    “然则水平之处,又有鼍龙(鳄鱼)潜藏,舟至之时凶兽发难,亏得众人奋力抗击,方才吓走了凶兽,然此平稳之水已不敢走,父亲与友人只能折返,再从险滩强渡而归!”
    “父亲当年便教导我说,若遇危难当迎难而上,躲不但躲不掉,反倒可能惹来更大的危难,所以……”
    黛玉还没说完,朱景洪便接话道:“所以,不可畏惧眼前之难,当看准前路迎难而上是吧?”
    黛玉遂笑道:“陛下圣明!”
    站在原地,认真思索之后,朱景洪哈哈笑了起来,此刻他已拿定了主意。
    而看到这一幕,黛玉也就安下心来,今晚总算可以安生用膳了。
    谁知这时,朱景洪却问道:“若我所记不差,林御史向来身体孱弱,他竟能把鼍龙吓走?”
    这个问题黛玉不太好答,谁知朱景洪接着又问道:“你爹他真的游过船?还强渡过险滩?”
    “信不信由你,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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