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8章 泽潞织户揭杆起(上)
    潞绸是与杭锻、蜀锦并列的中华三大名绸之一,在这个年代作为贡品每年都要向皇宫进贡。能作为贡品,质量自然上佳,以精细、华丽闻名,“络丝、练线、染色、抛梭为工颇细”。明、清时的小说,关于潞绸的记载极多,不仅皇亲国戚喜欢穿,民间无论富贵人家还是普通百姓,有钱也想置办几件,可谓“上供官府之用,下资小民之生”,“士庶皆得为衣”,因而博得“潞绸遍宇内”之美称。泽、潞一带战国时便置上党郡,以蚕桑养植闻名,丝织历史源远流长,在沁水县土沃乡台亭村有一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桑树,据说已有两千余年。《隋书》云:“长平、上党、人多种农桑”;明洪武初,潞州六县有桑树八万株,弘治时,九万株有余;清顺治时仅襄垣一县便种桑四万株。“处处人家蚕事忙,盈盈秦女把新桑。黄金未遂秋卿意,骏马骄嘶官道旁”,这幅农桑图生动形象地反映出沁水流域种桑养蚕的盛况。明朝初年,沈王朱模在山西潞安府设立织染局,主管为皇家输送潞绸,每年进贡五千至一万匹,更是将泽、潞一带的丝绸业带入巅峰。除作贡品外,彼时之潞绸还远销国内外。据记载,明朝初年,长治、高平一带丝绸织机有一万三千余台,按每台织机“岁可断百匹”计,产量在一百万匹以上,当地很多农户“专事机杼,不问耕耘”。因为潞绸兴起,山西潞商财富雄甲天下。《晋录》记录“平阳、泽、潞,豪商大贾甲天下,非数十万不称富”;《五杂俎》中描述:“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钱有至百万者,其他二、三十万则中贾耳。山右或盐或丝,或转贩,或窖栗,其富甚于新安”;甚至,大明朝遇到财政困窘,户部还经常向山西潞绸商告贷。“南淞江、北潞安、衣天下”,真的不是句空话!
    可惜,那皆是过去之事矣!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至如今潞绸已然衰败。
    嘉靖初年,朝廷将上党机户分为六班七十二号,每号为一个生产单位(相当于现在的厂),由数百上千户组成,机户名注官籍,承应官差织造,实质上是一种官办手工业。但是官办并没有给织户带来任何好处,科征繁重远超想象,“催绸有费,验绸有费,纳绸有费,所得此项,尽入狡役积书之股”,不少机户受此赔累,但因“名随机转,欲徒业而不能”。好在除官差外,尚可将所产潞绸作为商品向市场出售,以此弥补官差之损失。然而万历十四年至万历十八年,山西连续发生特大旱灾,潞安等地颗粒不收,灾民流离满潞,到二十一年仍是'村落成墟,极目蒿草,伤心丘陇”。贪婪的万历皇帝不但不减少潞绸进贡的数量,反而四次加派潞绸织造。万历三年坐派山西黄绸(潞绸)二千八百四十匹……十年坐派黄绸四千七百三十匹……十五年坐派黄绸二千四百三十匹……十八年坐派黄绸五千匹……”,一次比一次多。皇帝本人是这样欲壑难填,下面贪官污吏的勒索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朝廷之必需,遂群起而竞取之,采买接踵而至,机户应接不暇,加以差使勒索,烦费靡穷,至于竭民力而不止”。在这样的盘剥下,机户的血一滴一滴被吸干,织得越多,赔得越多,谁还能再干呢?机户大半逃亡,曾经的一万三千余台织机,至明末减为三千余张,顺治元年时仅三百余张。
    历史的车轮继续向前,大明亡了,大清入关。年轻的顺治皇帝既有抱负,也有眼光。他看到了恢复潞绸生产的好处,既可以满足皇宫日用,又可以得到大量赋税、解决财政困难。所以下旨重新收集一些名列匠籍的机户进行织造,拼凑了十三个绸号和一个丝行、一个牙行。然尔,顺治帝恢复绸号、丝行、牙行,并不是想让可怜的机户休养生息,而是想利用潞安、泽州地区的富饶,解决财政困难。此时的绸机仅三百有余,清廷却要机户“以三百机抵九千之役,以十三号力而支七十二号之行”,自顺治四年始,每岁派造三千疋。织造之令一下,机户惊慌,此时随着潞绸的没落,本地已无丝可买,须远走江浙买办湖丝,“南北奔驰,经年累月,饥不得食,劳不得息,地不能种,口不能糊”,荡产破家者不计其数。
    泽潞机户的苦楚,顺治皇帝并非不知,他也曾想过在朝廷主导建厂的同时给予机户税收优惠,以此迅速恢复潞绸生产。可现阶段,战事不断,户部的仓库穷得可以跑老鼠,给机户减税之事,只能放在日后,等大清平定天下后再减了。
    ——
    潞安府治长治县是一座以生产丝绸闻名的城市,城内的街巷按照丝绸种类不同各取其名,产锦的地方叫“锦房巷”,织绫的地方叫“绫房巷”,织绸的地方叫“绸房巷”,由此形成府城中有名的“十八巷”。
    此刻,绸房巷一间两进的小院内,织户杜元唤来自己的五位好友:织户龚奇、李满、吴兴才、张成,佣工苗大饮酒。与苏州不同,潞绸的织户并非是集中的工场生产,而是分布在潞州各县,不需进京服役或赴府当班,也不需交纳“匠班银”,而是在潞州当地分造交纳,再由官府派员解送入京向户部交纳,看着比轮班匠和住坐匠自由,可所受的盘剥却一点不少。龚奇来自潞安府长子县、李满来自壶关县、吴兴才来自平顺县、张成来自潞城县,苗大虽是杜元家的佣工,却是杜元的生死之交,颇有勇力,帮着料理杜家的几张织机,佣工们没人敢不服他。
    这些年潞绸衰落,织户的日子难过,长治杜氏本是府城的大户人家,可如今却只能守着一间二进的小院度日,请客吃饭,也不过几个寻常菜肴、一壶杏村(汾酒)而已。
    “杜兄,您将额们从各地唤来,可是有什么要事相商吗?”龚奇心思细腻,见杜元愁眉不展,问道。
    “诸位贤弟,祸事来矣!”杜元长长地叹气。
    “祸事?您是说今年的贡绸之事吧”,吴兴才满脸凄凉,“如今潞安府仅剩三百多张织机,官府却按九千张的标准每岁派造三千疋,谁都知道贡绸是亏钱的买卖,可名列匠籍,想不干亦不成。不瞒您说,小弟将家中的老宅子变卖了,才凑齐本钱开工,勉强完成今年的派造数量。明年估计一家老小就只能上吊喽!”
    “是啊!官府盘剥如此之重,真正是不让人活也!”“这年头谋生难!”“天灾人祸,最苦的便是咱们这些织户!”龚奇、李满、张成皆喟然长叹,让这场小酌变成了诉苦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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