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三,中书门下。
    裴耀卿今天来了,他是被请来的,因为李林甫要征求他的一些意见。
    今天的裴耀卿,面带微笑,和善从容,姿态也放的很低。
    李林甫请他入座,而他却请李林甫先坐。
    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李林甫也是心中诧异,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紫薇堂内,李林甫、裴耀卿、牛仙客三人落座,由吏员奉上早茶。
    “焕之今日为何是从京兆府来?”李林甫边喝茶边道:
    “老夫以为你在尚书省呢。”
    裴耀卿笑道:“身兼数职,不堪重负,尚书省有贤者居位,自无需裴某在旁,京兆府公务繁多,不敢怠慢啊。”
    牛仙客哈哈一笑:“裴老是前相,身居右仆射,尚书省的事务,你还是要兼顾一下的,不过今天请你来,却是有关京兆府的事情。”
    “左相请说,”裴耀卿客气道。
    牛仙客起身,将一份公文递到裴耀卿手中,趁着靠近的时机,又给裴耀卿的茶碗里添了一些热茶:
    “韦子金年初,就要出任陕州刺史,长安令肯定是不能再兼了,这里是各部举荐的一份名单,你看看吧。”
    裴耀卿接过来第一眼,就看到了苏震这两个字,以至于其它名字,他已经不甚关心了。
    原来隋王是在这里等着他呢,苏震苏震,先尚公主,后又被这么多人举荐,呵呵恐怕是先盯上长安令,资格不够,才尚公主吧?
    你看看这些举荐人,御史大夫李适之,右武卫大将军兼太子詹事李玭,宗正寺卿苏兴,太仆少卿宋昇,卫尉少卿杨洄
    李适之兄弟俩为什么也举荐苏震呢?因为他们俩祖父李承乾的太子妃,就是苏震生父苏诜的亲姑姑,苏震的姑奶奶。
    年纪轻轻,帮忙的可不少裴耀卿笑了笑,将公文放在桌子上:
    “右相属意何人,就是何人,裴某绝无异议。”
    他是京兆尹,长安令是他的直属手下,李林甫再专权,也肯定得询问人家的意思。
    李林甫嘴角微翘,起身在堂内来回踱步:
    “韦坚尚未离任,此时议论虽有些为时尚早,但长安令一职,非同一般,终究是在天子脚下,早早定了人选,也可避免新任之仓促,焕之以为如何?”
    “右相说的对,确实如此,”裴耀卿笑道:
    “那么右相属意名单上的何人呢?”
    李林甫看了牛仙客一眼,随后笑道:
    “老夫就是拿不定主意,才请焕之来此一起商量,你以前也做过长安令,什么人合适,你比老夫更了解啊。”
    你让我说?裴耀卿陷入沉思,李琩当初在皇城内与他的“偶遇”,曾经提醒过他不要再招惹李林甫。
    事后,他又去见了信安王,而信安王的意思,眼下不妨就照着李琩的思路来,张九龄都服软了,你裴耀卿有什么不能服软的?
    那么李琩当时便提到过苏震这两个字,可想而知,李琩是希望自己帮忙举荐苏震。
    裴耀卿思忖片刻,感觉李林甫多半也是要选苏震,因为韦坚距离离任至少还有两个月,这么早决定下一任的人选,又恰逢苏震刚刚尚公主,这已经不难猜了。
    李琩和李林甫有勾结?
    裴耀卿装模作样的思索一番,道:“右相认为,苏震如何呢?”
    “哈哈”李林甫抚须一笑:
    “老夫以为焕之会选严挺之呢。”
    那份名单上,还有一个重量级人物,那就是现任绛州刺史的严挺之,绛州就在河东,大概是后世的运城和临汾一部分,他是从尚书左丞的位置,被贬到绛州的。
    原因嘛,看不起李林甫,因为严挺之是张九龄的人,那么自然与裴耀卿关系极好。
    裴耀卿用屁股想,也知道李林甫不会用严挺之。
    “请问右相,是谁举荐挺之呢?”裴耀卿看过名单,苏震后面写了一串举荐人,但是严挺之屁股后面,什么都没有写。
    李林甫笑道:“是圣人的意思,不过圣人希望老夫主持众议之后,再做决断。”
    裴耀卿一愣,心中波澜起伏,严挺之的能力,他是很清楚的,如果此人能回来,他们俩联手,完全可以和李林甫干一仗。
    既然是圣人有意,他如果能够再争取一番,那么严挺之返京的可能性无疑大大增加。
    他这次真的犹豫了,他希望自己能够重任宰相,那么严挺之无疑是一大助力,可以帮助他收拢很多曲江公的旧人,与李林甫绝对有一战之力。
    李林甫眼见对方迟疑踌躇,心中冷笑,我就知道你还是不安分,张九龄已经死了,你还想扛大旗?
    牛仙客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悠闲的在那边喝着茶,如果有报纸的话,他说不定还会看会报纸,中书门下就属他最闲。
    “裴某以为,还是苏震合适,”裴耀卿笑道:
    “当然,一家之言,最后还需右相定夺。”
    李林甫微笑着点了点头:“好,焕之的建议,老夫会慎重考虑,等到圣人决断,定会第一时间告知于你,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裴耀卿点头起身,揖手道:“那裴某就告辞了,京兆府还有不少公务需要处理。”
    “老夫送送焕之,”李林甫走过来,一把拉起裴耀卿的手就往外走。
    他们俩职能有高低,但品级其实是一样的,对方既然放下了身段,李林甫自然不会跟裴耀卿摆什么宰相架子。
    “近来中书门下一直在商议漕运事宜,焕之是此道行家,京兆府得空了,你要多来中书门下走走,”
    两人联袂而行,李林甫笑道:“老夫在很多事情上面,还需向你请教啊。”
    “不敢当不敢当,”裴耀卿谦虚道:
    “右相之品德才能,有目共睹,裴某就不来献丑了,韦坚与李齐物是两个合适的人选,再有右相运筹帷幄,何须旁人。”
    李林甫亲切的抓着裴耀卿手臂,一路往外走:
    “我知焕之有意掌水陆转运,但老夫并未向圣人举荐你,焕之对我有怨言,也是正常的。”
    裴耀卿赶忙停步:
    “右相错了,裴某绝无丝毫怨言,对右相,对韦坚,皆是如此。”
    李林甫也停下脚步,直视对方,道:
    “当真如此?”
    “绝无虚言,”裴耀卿正色道。
    李林甫信了,他绝对信了,以他对裴耀卿的了解,人家看不惯他,是摆在明面上的,无需遮掩。
    两人虽然是对手,但是当角逐之后,尘埃落定,都不想再争新怨了,敌人太多了也不是好事。
    李林甫揖手道:“我李林甫对焕之,也绝无怨言。”
    “裴某相信!”裴耀卿感叹一声:
    “过去的就过去吧,我虽鄙夷右相之卑贱逢迎,却也不得不服右相辅国之能,这两方面,裴某自叹弗如啊。”
    “哈哈”李林甫开怀一笑,他并不会因为对方口中的这句话而动气,因为很难得,难得人家说出来了。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说出了,疙瘩就解开了。
    “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焕之不懂老夫,老夫亦不懂焕之,不过你我今后同心协力,几可预见,”李林甫这句话,等于是想化干戈为玉帛,提醒裴耀卿,咱们的旧怨一笔揭过。
    裴耀卿微笑点头,他看得出,李林甫不会再找他的麻烦了。
    “裴某告辞。”
    “焕之请!”
    两个死对头,就此恩怨两消。
    送走裴耀卿之后,李林甫心情大好,于是便去了东宫。
    如今的东宫虽然没有太子,但是衙署机构都在,就是里面的官员闲得蛋疼。
    而李林甫要找的这个人,叫做严损之,严挺之的弟弟,东宫左庶子。
    他没有诓骗裴耀卿,确实是李隆基有意让严损之回来,这种事情,李林甫也不敢说谎。
    而他也察觉到,圣人希望严挺之回来,很可能是接任吏部和户部之一的主官之位。
    这两个位置,李林甫绝对不能放,但是他又不敢拂逆圣人心意,所以只能私下里想个阴招。
    “损之坐,不必拘礼,”
    李林甫见到对方之后,非常的客气,甚至还有些推心置腹,唠唠叨叨嘘寒问暖半晌,亲切的不得了。
    “圣人一直惦念着你的兄长,时常问询近况,”李林甫道:
    “眼下吏部天官空缺,贵兄当年曾主持吏部铨选,正当其位,得想个法子回来啊。”
    严损之不是不知道兄长与李林甫有仇,但哥奴刚才说了,圣人一直在记挂着兄长,关于这一点,哥奴没胆子瞎说。
    那么既然圣人也想念兄长,确实应顺势为之,毕竟想念归想念,愿不愿意让你回来,那是另一回事。
    “右相有以教我,”严损之在试探李林甫的心意。
    李林甫淡淡道:
    “他得想个法子回长安啊,只要能回来长安面见圣人,老夫再帮忙说几句话,此事可成,但老夫丑话说在前头,他要是回来还是跟我对着干,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滚出长安。”
    “不会不会,那都是陈年往事了,我家阿兄早就忘了,右相放心,卑职可以担保,阿兄如今对右相绝无私仇旧怨,”严损之赶忙赔笑道。
    李林甫淡淡点头:“希望他不要让老夫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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