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眼下的科举,对于寒门士子来说,难度非常之高,几乎像是给他们画的大饼。
    开元十七年,国子祭酒杨玚上言:
    “伏闻承前之例,每年应举常有千数,及第两监不过一二十人。臣恐三千学徒虚费官廪,两监博士滥縻天禄。臣窃见入仕诸色出身,每岁尚二千馀人,方於明经、进士多十馀倍”
    两监,就是国子监设置在长安和洛阳的两个分部,长安是西监,洛阳东监,有“进士不出两监不为贵”的说法。
    他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入仕诸色出身,每岁尚二千馀人,”这个诸色,指的就是门荫、举孝廉、挽郎、制科、以及其它容易走后门的科目。
    这类入仕的,每年多达两千余人,而走明经进士上来的,每年才一二十个。
    这就导致一个极大的问题,肯干、能干、想干的人上不来,而高门大阀出身的二代三代们,做官之后,大部分是混日子的,剩下的那小部分,控制了整个国家。
    李琩将自己关在书房呢,靠着前世的记忆,以及桌案上一些关于科举的卷宗,详细研究着大唐的科考制度。
    实话实说,继续这么下去的话,没有安禄山也会有其他人,天下大乱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因为寒门士子的上升渠道,其实是不通的,你可以忽悠他们一时,忽悠不了他们一世,当他们看穿科举本质的时候,就是报复大唐的时候。
    这个时候,敲门声响起,严衡在屋外道:
    “郎君,高不危醒了,想要求见道别。”
    “让他进来,”李琩道。
    不一会,高尚被带来了,他望着满屋的典藏,仿佛置身于一座宝库,眼中灿灿生辉。
    李琩看在眼中,心知对方是一个渴求知识的人,可惜了,出身不行,没有多少书可以读。
    “不危坐下吧,就坐在本王身边,”李琩指了指一旁的位置。
    高尚行礼之后,撩起下摆跪坐下来。
    “百般无聊,随便写了些,不危不妨看看,”李琩将桌子上的草稿递给了对方。
    “喏!”
    高尚接过来,仔细的品读着,但是他的表情,从原先的平静逐渐转变为震惊。
    只见他双手颤抖,表情惊骇的望着草稿上的文字,仿佛见到了魔鬼,仇人,双目猩红。
    “明经、进士二科,每岁应诏而举者多则二千人,少不减千人,所收百才有一,”李琩淡淡道:
    “难度之大,前所未有,你常居鸿胪客馆,当知近年及第之人凡几,那么他们眼下又在做什么,我可以告诉你。”
    高不危表情呆滞,一动不动,整个人形同一座雕塑。
    李琩接下来随便念了几个名字,这些人都中过进士,眼下的岗位,最牛逼的,也就是一个县令了,而这个县令,人家姓李,宗室旁支,所以前程似锦。
    他这么做,就是要击碎高尚的美梦,科举这条路,不是你的路,走不通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跟着我干。
    而培养这类寒士对朝廷的仇恨,也是非常有必要的,没有对制度的切齿痛恨,何谈改革?
    “我这里随便写了一篇议文,你看看吧,看过之后,旁边有火炉,烧了,”李琩又递给对方几页草稿。
    高尚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翻江倒海的思绪,仔细浏览着。
    “进士者,时共贵之,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求巧丽,以此为贤,溺於所习,悉昧本原,欲以启导性灵,奖成後进,斯亦难矣”
    这句话是在抨击当今的进士科,以诗赋为主,舍本逐末。
    高尚大受震撼,因为他本来就是务实的人,所学的学问,也都是实在的东西,忽略了诗赋一道,以至于两次落第。
    他不是没有本事,真是个笨蛋的话,李齐物看不上,高力士和吴怀实也看不上。
    高尚没有说话,而是继续阅读。
    “举人大率二十人中方收一人,故没齿而不登科者甚众,其事难,其路隘也如此,而杂色之流广通,其路也此一彼十,此百彼千,揆其秩序,无所差降”
    “故受官多底下之人,修业抱後时之叹,待不才者何厚,处有能者何薄!崇末抑本,启昏窒明。故士子舍学业而趋末伎收人既少,则争第急切,交驰公卿,以求汲引,毁訾同类,用以争先”
    高尚浑身剧震,心里防线彻底被击溃了。
    “待不才者何厚,处有能者何薄,待不才者何厚?处有能者何薄”高尚神情激动,口中痴痴念道。
    李琩淡淡道:“烧了吧。”
    “呼”高尚深吸一口气,手臂颤抖着将两页草稿放入炉火,他的梦想也随之被烧为灰烬。
    李琩接着道:“谈谈你的看法。”
    高尚抬头看向李琩,像是在望着一位无比伟岸的圣贤,只觉高山仰止,心中钦佩万般。
    片刻后,高尚缓缓说道:
    “自鲜卑拓跋氏入住中原,凡三百余年,出现了八氏、十姓、三十六族、九十二姓。三世公称为膏梁,令仆称为华腴,尚书领户以上称为甲姓,九卿方伯称为乙姓,散骑常侍、大中大伯称为丙姓,吏部正员郎称为丁姓,甲乙丙丁此为四姓,朝中官位世代继承。”
    “旧隋强天子,不满门阀勋贵把持朝政,创科举,选寒士,我大唐立国之后,进取改革,去芜存菁,太宗文皇帝有言: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何其豪壮?”
    “进士科于太宗皇帝一朝,位极人臣者十之二三,登列显位者十之六七,开元后,宰相之中,刘幽求、魏知古、陆象先、张说、卢怀慎、源乾曜、宋璟、苏颋、张嘉贞、裴耀卿、张九龄,皆为进士出身,何其壮哉”
    说着,高尚神情突然变得落寞起来,幽幽道:
    “然近年来,进士明经出身,列显赫者,却是屈指可数,怎能不叫人痛惜”
    他说的这些宰相,确实都是进士出身,剩下的开元宰相,明经的也有几个,但是问题来了,他们是什么时候中的进士呢?
    答:武则天时期。
    而开元朝考中进士的,大多都是什么人呢?
    答:诗人。
    里面最出名的就是王维,王维是宰相之才吗?很明显不是。
    所以说,武则天时期,为了抑制关陇贵族集团,大量征辟寒门士子,给国家贡献了一大批非常牛逼的人才,但是到了李隆基这里,贵族集团重新掌权,寒门士子登第的机会越发渺茫。
    而做为科举当中,最重要的进士科,诗赋,成了能否中第的最关键所在,因此冒出了一大批千古留名的大诗人,却没有几个国之栋梁。
    到了后来的唐宪宗时期,因为进士这一科目,大唐中枢展开了大规模的党争,也就是历史闻名的“牛李党争”。
    问题就出在四年前,开元二十四年,一个名叫李权的考生,跟当时的主考官,吏部郎中李昂杠上了。
    因为李昂的一句诗:耳临清渭洗,心向白云闲。
    其中耳临清渭洗,出自典故许由洗耳。
    大概意思是,尧帝想要禅位许由,自命清高的许由严词拒绝,并连夜逃至箕山隐居,尧帝退而求其次,又派人去找许由,让他出任九州长,许由不愿听这些话,就跑到颖河边洗耳朵,表示不会接受。
    所以这个典故到了后来,延伸为不想当皇帝。
    然后那个李权就说,当今圣人正值壮年,没说要禅位,你洗什么耳朵呢?
    这下子可把李昂给吓坏了,事情当时闹得很大,李昂被罢官,李权也被收押。
    但却因此而引发礼部夺权。
    专管科考的本来的吏部,这一次被一考生大肆奚落,没了颜面,礼部趁势而起,夺走主持科考的权利,而进士的官职任命权,则还是在吏部手里。
    因为吏部官员从上到下,全部出身门阀,礼部的情况稍微好点。
    渐而渐之,就形成了进士党(寒门士族,牛党)和任子党(门阀贵族,李党)长达四十年的党争。
    高不危本来就只是残存了一丝希望,如今也被李琩彻底击碎。
    就凭他的出身,没有顶级人物在背后帮他运作,考中进士那是做梦。
    王维什么出身?五姓七望啊,人家那种顶了天的才华,都得靠云真公主,你高尚算哪根葱啊?
    “这里是我的书房,不危若是有兴趣,随时可以来翻阅典籍,如果不方便,我可以让你誊抄,”李琩淡淡道。
    誊抄,一般是犯大忌的,没有人会将自己的藏书,轻易交给他人誊抄,因为书籍,是最为宝贵的财富。
    李琩当然也没有这个意思,何况这间书房,只是他三座书房中,可以给人看到的一座,另外两座,那是私人知识宝库,不可予人的。
    他是在试探高尚,看看对方下定决心了没有。
    高尚沉默片刻,叉手正色道:
    “若不弃,愿为隋王效力。”
    “好!”李琩双手一拍:
    “你今天先回去,我会与高将军他们打个招呼,李齐物还未走,我也会跟他说一声,将来我会派人,将吏部任命送到你手上。”
    高尚一脸感激,郑重其事的朝李琩行礼。
    李琩清楚,高力士和吴怀实会放人的,李齐物是个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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