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除夜进傩名,画裤朱衣四队行。
    院院烧灯如白昼,沉香火底坐吹笙。
    腊月三十,长安有一民间习俗,叫做驱傩。
    这一天就是后世的除夕,驱傩和除夕的意思差不多,驱赶邪祟妖怪。
    这一活动是非常盛大的,由官方主持,民间出人,在元日当天,驱傩队伍会出现在长安城的各个角落,引得百姓们纷纷离开家门,在街头巷尾围观嬉闹。
    驱傩队伍最前方的,是一对男女,戴着老翁和老妇的面具,他们俩的角色叫做傩翁傩母,在他们身后,会有数百人,戴着孩童面具,谓之护僮侲子。
    这些人算是好人,因为他们是负责驱鬼怪的。
    紧接着,还有数百人,戴着各式各样的鬼怪面具,不但要承受护僮侲子的殴打,还要承受来自周围百姓的殴打。
    当然了,都是象征性的,大部分百姓都是凑热闹起哄来着,小孩都不会真打。
    这一天,长安卖的最火的东西,就是面具,有神仙有鬼怪,模样各不相同,令人眼花缭乱。
    电视剧《大明宫词》当中,太平公主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邂逅了薛绍,被称之为最美初遇。
    李琩自然也带着自己的家眷们出门,混入了拥挤的人流当中。
    郭淑也购买了两副面具,一个给李琩带上,一个给自己带上,都是青面獠牙的妖怪样式。
    因为戴上这样的面具,会引来孩童的驱赶,而郭淑就需要以铜钱或是好吃的,来打发这些孩子。
    “最盛大的队伍在朱雀大街,我们去那里吧,”
    郭淑戴上面具之后,歪着脑袋朝丈夫说道。
    李琩点了点头,带着随从们千辛万苦的往朱雀大街的方向,慢慢的挤靠过去。
    今天的武庆他们,身上没有兵器,只是腰间插着一支短棍,很短,跟鼓槌的长度差不多,但更粗。
    卫府今天肯定是加班的,人手分布于长安城各处,安保措施仅次于上元节。
    下晌出发,直到傍晚,李琩他们才终于进入朱雀大街,期间已经被数拨孩童“打劫”过了。
    孩子们是非常聪明的,他们专寻那些衣衫华贵之人驱傩,因为他们知道,这类人给的东西最好。
    只见孩童们手里拿着干草做成的除秽之物,不停的在李琩他们身前挥舞,嘴里叽哩哇啦的。
    郭淑会用叫做胶牙饧(tang)的吃食,来分给孩子们,这玩意大概类似于后世的麦芽糖,是大麦、小麦和糯米制成的甜品。
    老人和小孩最喜欢。
    每一颗胶牙饧里面都包着一颗铜钱,这是贵族们在过年期间,最流行的赏物方式,寓意为有吃的,有花的。
    朱雀大街,是华夏历史所有的封建王朝中,气势最恢弘,规格最高,长宽为最的首都大街。
    今夜朱雀街的驱傩队伍最为宏大,足足两千余人,是金吾卫给扮的。
    护僮侲子们的手中,都拿着一捆麦穗,拂拭在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当中,意为驱除邪祟。
    郭淑拉着丈夫的手,硬挤到前面,请护僮侲子为她夫妇二人驱秽。
    今夜的朱雀大街,集中了相当大一部分的贵人,自然也引来了无数的长安孩童。
    在人群当中,李琩注意到一个熟悉身影。
    裴耀卿。
    这老小子没戴面具,非常好认,身边也就跟着几个随从,兴许是周围人群太挤,习惯了维持仪态的他,已经驻足在一个地方半天,没有挪动脚步了。
    “咸宜跟你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在周围的哄闹声中,李琩询问妻子道。
    郭淑没听清楚,于是李琩又问了一遍。
    “就在北边街西的安业坊,咸宜说坊内有一米姓的胡商,擅鉴珠宝金饰,约我一同前往,”郭淑道。
    李琩点了点头:
    “那你先去,我迟些过去找你。”
    郭淑自然注意到丈夫的目光一直落在对街一位颇具气势的老者身上,闻言乖巧的点了点头,带着郭湘及女婢,在家仆的护送下,去往安业坊。
    当然,严衡与王卓也被她带走了。
    李琩就这么原地等待着,等到一小队驱傩队伍过去之后,他戴着面具挤往对街。
    裴耀卿发现有一小撮人向他这边走来,身后的随从顿生警惕。
    不过裴耀卿眼光老道,隔着面具观身形,也猜到是谁过来了。
    于是他打了一个手势,往身后的巷子里退了过去,李琩也随着往里走,一直跟着裴耀卿的队伍。
    转过几条巷弄之后,裴耀卿钻入一座临街食肆。
    李琩随即跟着进入。
    两人见面的地方,是在后厨的一个小房间,这里本是老板休息的地方,如今成了裴耀卿和李琩吃羊肉的去处。
    “这里的水盆羊肉还是不不错的,就是羊骚味处理的不好,”
    裴耀卿笑看着老板端上来的羊肉,道:
    “老夫幼时曾在家中的牧场住过一段时间,习惯了这个味道,郎君多半是吃不惯的。”
    说着,裴耀卿便拿起筷子,从热腾腾的锅中夹了一大把羊肉,端着碗呲溜呲溜的吃了起来。
    李琩也有样学样。
    水盆羊肉是长安比较风靡的一种羊肉吃法,各家铺子的盛具还不一样,李琩也是第一次就着锅吃。
    羊骚味是真重,但确实是好吃。
    一老一小吃肉喝汤,直吃的满头大汗。
    “这里说话方便吗?”李琩问道。
    裴耀卿笑道:
    “你没有发现老板是个聋子吗?他的娘子也是失聪之人。”
    李琩一愣,他刚才还真没有发现,只是看到裴耀卿打了一个手势,人家老板夫妇便下去准备去了,他以为裴耀卿肯定是熟客,所以老板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吃什么。
    天生的聋子,肯定是哑巴,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倒也无事,只是觉得既然遇到您老人家,自该过来打个招呼,”李琩笑道。
    裴耀卿就着碗沿,吸溜着羊汤,含糊道:
    “老夫还以为,你是来感谢我的。”
    李琩忍俊不禁道:
    “我凭什么感谢你啊?”
    裴耀卿顿时呛了一口,抬头看向李琩,诧异道:
    “长安令的事情,老夫终究是帮了忙的。”
    “您可别乱说,”李琩赶忙抬手:
    “什么长安令?我怎么听不懂呢?”
    裴耀卿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
    “是老夫失言了,郎君确实不应该知道。”
    接着,裴耀卿突然叹息一声,说道:
    “郎君应该知道常平仓吧?”
    李琩点了点头,常平仓不是一个仓库,而是国家仓库当中的一种库名。
    地方上的正仓、义仓,由尚书省户部下的仓部司管理,常平仓由太府寺下的常平署来管理,太仓由司农寺下的太仓署来管理,转运仓则直接受辖于司农寺,这些都是国库。
    常平仓,是国家用来稳定粮价的一种仓库,丰年购粮以存储,歉年卖粮以平准。
    目前为止,常平仓主要设置在江南至长安沿线的州县当中,还有长安东西市的常平仓,直属于太府寺常平署管辖。
    常平仓的设立,是利民之策,谷价贱时,加价三钱由国家购入,充入常平仓,谷价贵时,减价出粜。
    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是好事。
    裴耀卿叹息道:“年关之前,杨慎矜加价三钱,于民间购入粟米八万石,你如何看待呢?”
    李琩一愣,随即陷入沉思。
    眼下的粮价并不贱,尤其是在长安,可以说粮价还处在一个偏高的范围内,毕竟过年了,粮食肯定涨价。
    这个时候收粮,其实是赔钱的,想要不赔,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以更高的价格卖出。
    “太府寺缺钱,我是知道的,”李琩道:
    “但是明目张胆控制粮价,他杨慎矜有这个胆子?”
    粮食是命脉,价格高低,是受严格监控的,杨慎矜这一手,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要在正月推动粮价上涨,好为常平署赚一笔。
    这就是变相的搜刮民财。
    裴耀卿擦拭着胡须上的汤汁,说道:
    “这得看钱用在什么地方,李林甫前脚从左右藏挪用了十五万贯,方便圣人用来赏赐长安百姓酒食开支,紧接着太府寺便向民间购粮,明摆着是想在正月里补了这个亏空,唉,他们这些手段,皆为疲民之举,于我大唐何益乎?”
    裴耀卿的引路人,是宇文融,也是一个顶级聚敛大师。
    但李琩知道,裴耀卿担任宰相时的所作所为,虽然类似于聚敛,但实际上还是保持着一定的操守,他也是开元天宝年间,贤相集团向聚敛集团过渡的一个关键人物,自裴耀卿之后,一水的聚敛之臣。
    李琩还能说什么呢?杨慎矜哪来的胆子操控粮价,背后肯定还是基哥和李林甫的支持。
    常平仓这玩意,其实早就变质了,反向操作,低买高卖并不稀罕。
    李隆基也不是一次两次侵吞国财。
    早在开元十二年,李隆基颁发《置劝农使诏》,任命宇文融为“勾当租庸地税使”,在全国开展统计逃户、统计土地的大巡查,这一次,一共查到了八十万的新户。
    按律,新户免五年赋税,但需立即缴纳一千五百钱。
    当年一共收缴上来十二亿钱,折合一百二十万贯,全部进了李隆基的中藏库。
    将国家的财税,放进了李隆基自己的腰包。
    正是在李隆基逐渐膨胀的贪欲之下,大唐开国以来,聚敛集团集大成者李林甫,登上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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