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上)
    两人到得村前,荆石却不从正路走,绕道避了前头僬民,从村后进得村中。珑姬见此,笑问道:“子蕴何故舍近求远?”
    荆石平静道:“僬侥本为世外野国,其民散漫放荡,恐怕冒犯珑真人,不如不见。”
    珑姬黛眉微扬道:“如何又这般呼我?”
    荆石道:“我幼时不识礼数,但听真人本为赩姓,便以赩仙称之。如今思来,有失分寸礼度,不合身份进退。”
    珑姬失笑道:“你这般叫我许久,偏生今日才觉无礼,可也想慢了些。”转口又道:“名姓尊号,本来俱是空幻,你想如何叫我,随你自己喜欢便是。”
    两人说话之间,已然推门入户。刚进屋中,便闻满室香盈,幽然浮芳。珑姬踱步桌前,将碗中梅枝握在手间,目望枝上红少时,将指头轻轻一点瓣道:“子蕴倒还留着此物。”
    荆石缓缓合门,回身躬礼道:“赩仙所赐,自不敢轻弃。”
    珑姬似笑非笑,却将枝攀在手间,轻摩枝头道:“子蕴自得此枝,可觉精神好些?”
    荆石应道:“确有安神之效。”便往屋边小缸舀水灌壶。他屋中之水皆取自东泉,自古冬寒不冻,四时不枯,但因离了水源,便无那股温气,冰寒难饮。当下便将泥壶架在墙脚小炉上,又引火折点柴。珑姬倚坐桌前,半身斜斜倚在桌上,却不理他举止,顾自转枝观。过得一阵又道:“子蕴近来夜眠,可做得何梦?”
    荆石手上一滞,又复扇火添柴道:“许是偶有短梦,醒来即忘,不曾记得。”
    珑姬漫然道:“你正值盛年,竟无寤寐之思?”
    荆石目望炉火道:“先前真人早有此问,我亦答之。何故旧事重提?”
    珑姬道:“是么?我却忘了。子蕴与那张家女郎交谊深厚,我看来实甚中意,便不禁再三催问。盼你枯木醒春,石上开,少些钝性。”
    荆石取枝挑壶,提得满壶滚水来至桌前,方才道:“庸俗琐事,不敢烦扰真人劳心。我与张氏女不过君子之交,虽互钦慕才学,未曾生得他念。纵然今世永不相见,亦无不可之处。”
    珑姬笑道:“子蕴这般言语,未免绝情太过,倒似生怕我将她藏了去。”
    荆石道:“并无此意。”取过两个小陶杯,放了岛中摘得茶叶,注下滚水,推至珑姬面前道:“敝处简陋,未有待客之物,还望真人涵谅。”
    珑姬探手执杯,将滚烫茶水捏在指间一闻,抿嘴淡笑道:“子蕴在此作试,倒还有心思入山采茶。”也不避烫吹风,便将滚水饮下。荆石定目看她喝茶,忽而道:“当年赩仙在露兰宫中,素喜煮茶慢饮,如今却似变了喜好。”
    珑姬握杯道:“此地既无用具,如何煮茶?再者本来人心易变,昔年如此,今未必然。”仍是一手握杯啜饮,一手斜倚桌上,执了枝端看。荆石静坐下首,观其人仙容云态,神情高缈,难测心思。
    正无言间,珑姬道:“昔年先师在时,门下师姐皆遭不幸,唯有一人与我同在修行,起居坐卧,俱不分离。本来世上仅我二人同俦,相依相爱,不曾起过半分口角。而今回首思去,竟成百年旧事。”
    荆石应道:“未曾听闻真人尚有师姐妹在。”
    珑姬静默少时,说道:“昔年先师羽逝,我受命继任神宫之主,另有一姐妹名唤阿玲,与我道行本领相似。但因她生来柔心,性易动情,到底境界难达。一日我于宫底赤泉处闭关潜修,海上忽生剧变,阿玲出而镇之,至第三夜月升方回,竟是重负重伤。我百般施救,终归无力回天。她便自入红浥殿中,闭生死关,求大彻悟,而终究不成。她羽化之时,海上暴雨三日,红潮大涨,我宫中大桑树叶尽落。此景至今思来,犹是断肠摧心。”
    她一番言语说罢,便望手中枝,目中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若有千言万语,到底不吐一字。待得杯中茶尽,方才侧目荆石道:“子蕴虽为孤子,可曾有过兄弟姐妹之属?”
    荆石道:“我未满一岁,便已见弃于父母,不知本来名姓,更勿论同胞手足。此事真人早已问过,想也是忘了。”
    珑姬却摇头道:“此事我自然晓得。寻常小儿,三岁前难得记事,若遭遗弃,成人后难得想起。但想子蕴生来异禀,记力算心远超常俗,或许竟对身世有些印象,也未可知。”
    荆石直言道:“实无半分记得。”
    珑姬应得一声,将枝摇得几摇,又道:“你天资过人,恐怕父母中亦有智才绝顶之辈,不知你养父可知一二内情?”
    荆石原本言语简洁,多似委应,但听她此问,却不禁心有所动。稍一迟疑,仍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团裹好的巾帕道:“此物或为我身世之证。”便将巾帕解开,露出里头数十碎玉子。
    珑姬倚身来看,略略打量几眼,蹙眉道:“但凡良玉积久,内中必定阴阳分化,累藏精华。此玉空有美质,却是个绣枕头,内里无蕴无灵,实与顽石劣岩无异,又作何解?”
    荆石道:“先父生前曾在东域暂居,留有一处旧宅。他去世前,曾与我说知此事,让我去旧宅内取些事物。此玉是为其一,据称是随我一并拾来。另有埋于院内的金器,是他祖上所留,拟供我日后生活资用。”
    珑姬轻咦道:“如此大事,你当年倒不曾与我说?早知如此,我自携你去取先人之物。若是有资在身,总让你过得好些。”
    荆石摇头道:“先父临终前虽告知我旧宅所在,却也再三嘱咐,要我成年后再去处置。还说若觉生活合意,便是不去也无妨。我听他当时意思,实是不愿我去彼处。”
    珑姬听罢此话,以指叩桌,沉吟凝想,少顷道:“如此说来,你父确知你身世来由,却不愿同你说知?子蕴便不曾问个明白么?”
    荆石应道:“既是先父不愿直言,想必亦有考量。我对身世本无执意,不问亦无不可。”
    珑姬视他少时,问道:“既不欲知生身父母,何故将这碎玉子贴身而藏?”
    荆石道:“是因一事不明。”便指碎玉道:“此物是我自先父故居中掘出,贮于金瓯之内,另有先父遗书一封,说此物当初随我一同置于野外,本是一枚完好的白玉球,被他不慎摔碎,才成如今模样。若我要寻觅身世,需从此物入手,将其复原如初。但我试来多次,无一碎片能合,恐怕这些本来不为整物,也绝非先父所说玉球。”
    珑姬闻他此言,信手取来数枚碎玉子,试以拼合凑整,果然参差离错,互不相吻。捡了几枚不成,便对荆石道:“你父既说是玉球摔碎,可会是在收拾残物时漏损了些?”
    荆石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在金瓯中所得统共三十六片,皆已在此帕中。先父遗信中也未提及缺损。我因觉此事蹊跷,心中难以释怀,方才随身捎上此物,以期日后想明其中关窍。”
    珑姬应了一声,将手中碎玉反复瞧过,终于道:“许是中间出得差错,有所损佚,你父自己也不知晓。”
    荆石应得一声,正待将那碎玉收回怀中,珑姬却将玉指收拢,握了碎玉笑道:“子蕴当真对身世分毫不疑么?”
    荆石道:“既是无影无迹之事,不愿徒耗心力光阴。”
    珑姬凝目相视,瞳盈异光,状若日冕,蓦里倾身附耳,同荆石低语道:“若我知晓子蕴身世呢?”
    (本章完)

章节目录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御宅屋只为原作者飞鸽牌巧克力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飞鸽牌巧克力并收藏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