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看来,当一位奥地利外交官拿到关于青年意大利的情报时,多半会火急火燎的折返回奥地利大使馆向他的上司报信。
    但冯·克罗梅尔先生的脸上却瞧不出半点焦急,他只是拿起那份文件瞧了一眼,随后便继续慢条斯理的用刀叉分割起了餐盘中的牛排。
    不止如此,他甚至还亲切的叮嘱餐桌对面的两位朋友:“你们为什么不动手呢?今天没胃口?还是说,你们和威灵顿公爵一样,都喜欢吃冷一点的牛肉?”
    如此反常的行为,自然引起了亚瑟的注意。
    当然,这世上不是没有把牛排看得比一切都重要的人,比如梯也尔先生。
    但是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一位奥地利的外交官这么做,多半是由于事出有因。
    亚瑟将目光抛向施耐德,谁知道这家伙的眼里也充满了犹豫。
    他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冯·克罗梅尔怎么会如此淡定。
    除非……
    他的手上有更加确凿的情报,而且还是英国外交部都不知道的那种。
    亚瑟来了兴趣,他这下并不着急走了,而是系上了餐巾,一边握住刀叉,一边借着恭维挑起了话头:“您的情报能力真是出乎我们的预料,您居然知道公爵阁下喜欢吃冷牛排的事情。我从前以为,只有那些他最亲近的朋友才能知道他的这个古怪癖好。”
    “这算不得什么。”
    冯·克罗梅尔分割出一小块牛肉送进嘴中。
    “我们的驻法大使安托尔·冯·阿波尼伯爵早年曾经参与过维也纳会议,大使夫人在那场宴会式的会议上出尽了风头,不论是塔列朗阁下的侄媳妇儿,还是梅特涅夫人都不能掩盖他的光芒,当时大伙儿都叫她‘神圣的特雷莎’。
    而且她在音乐界也很有影响力,你们听到餐厅钢琴手弹的《夜曲》了吗?27号夜曲的第一首和第二首,都是肖邦先生特地创作出来献给她的。这样一位夫人,自然很得大家的尊敬,她想知道威灵顿公爵的小癖好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夫人知道了,就等于大使知道了,大使知道了,我这个文化参赞自然也就知道了。情报系统的构成非常复杂,我们每天都能从不同的渠道获得海量信息,其中既有重要的也有不重要的。既有真实的,也有虚假的。当然,作为一名资深情报官,我现在已经不是那种可以被假情报骗过的初级阶段了。”
    冯·克罗梅尔的话说的相当委婉,但是不论是亚瑟还是施耐德,都听出了他的潜台词——他不相信这份情报,并且认为面前这两个英国佬应该没安什么好心。
    诚然,英国佬自然是很少会安什么好心的。
    而选择从事外交官这个职业,更是能够说明:即使是在英国,这两個人的道德极限都是足够低的。
    但这样没来由的怀疑与攻击还是伤透了施耐德的心。
    施耐德一只手按在心脏处:“我以上帝的名义起誓,阁下,这份情报货真价实。”
    冯·克罗梅尔不慌不忙的吃着饭:“犯不着这样,奥古斯特,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别去玷污上帝的名誉。实话说吧,我每个月都能收到最少七八份类似的报告,不是说哪里要掀起叛乱了,就是说哪里正酝酿起义。奥古斯特,亚瑟,我知道你们俩未必是故意的,但是轻信线人的报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那只会给你带来无休止的麻烦。”
    亚瑟见他这副模样,补充道:“这情报可不是从线人手里拿到的,我认为这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可信度。”
    冯·克罗梅尔用餐巾擦了擦嘴,原本干瘪的嘴唇在油光的浸润下闪亮了不少:“是吗?难不成是马志尼亲口告诉你的?”
    “那倒不至于。”亚瑟开口道:“不过那也算是一位青年意大利的核心成员了。”
    “嗯……”冯·克罗梅尔忖度着:“原来你们也往青年意大利里派了人手吗?伱们对亚平宁感兴趣?”
    “不感兴趣。”亚瑟晃荡着酒杯:“但是您知道的,我和海涅做了朋友。所以不可避免的,也就和他的社交圈有所接触。我想,海涅与青年意大利的成员有来往,应当算不上稀奇吧?”
    “那倒是。”冯·克罗梅尔点头道:“他说他和马桶有交情我都不觉得意外。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信不过你们的消息,我不认为法国政府,或者,更直接的说,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有胆量资助青年意大利发起一场对意大利北部邦国的远征,除非,他不想要他的王位了。”
    正在埋头吃饭的施耐德猛地抬起脑袋:“你们抓到了路易·菲利普的把柄?”
    “不,我不喜欢把柄这个单词,因为这个单词通常与阴谋捆绑在一起使用。”
    冯·克罗梅尔轻松道:“准确的说法是,维也纳的国家图书馆档案员,不小心在我们的馆藏文件之中,发现了一封陈年信笺。这封作于1805年的信笺的作者,是一位因为法国大革命而流亡国外的法兰西贵族青年。他向伟大的奥地利帝国谦虚的请求:他想要加入这支全欧洲最能征善战的军队,并替第三次反法同盟效力。”
    亚瑟与施耐德听到这话,眼神也变得玩味儿了起来。
    不消多说,这位1805年的年轻法国贵族,多半是姓奥尔良的,而且在28年后的现在,他已经贵为国王了。
    施耐德品味着杯中红酒:“怪不得当初七月革命发生时,梅特涅表现的那么克制,还一再向俄国人保证:他认为这次法国革命不会对欧洲其他国家构成威胁呢。我记得当时俄国沙皇一度觉得梅特涅这家伙可能是罹患了精神失常,因为从前梅特涅对镇压革命这种事可比他积极多了。”
    身为法国国王,然而却曾经打算参加反法同盟军队,这个消息可比路易·波拿巴在英国当警察炸裂多了。如果奥地利人选择把这份文件公布出来,路易·菲利普百分百会身败名裂的。
    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1830年七月革命发生时,梅特涅这个欧陆知名的老保守派居然不止没怎么批评巴黎的起义者,反倒是一直在抨击由于愚蠢的统治措施而招致倒台的查理十世。
    而法兰西的路易·菲利普七月刚登基,八月末便火急火燎的派遣贝利亚尔将军前往维也纳。
    根据英国外交部的情报,在维也纳与梅特涅的三次会谈中,以及在觐见奥地利皇帝时,贝利亚尔将军一直在尽最大努力试图让奥地利人相信,路易·菲利普这位通过革命被扶上王位的新统治者将会完全站在《维也纳议定书》的基础上,并且不会让革命运动越过法国,向周边扩散。
    而且路易·菲利普还给奥地利宫廷写了一封亲笔信,在信中,他吹嘘自己与倒台的查理十世相比,是秩序的保护人,致力于维护欧洲的稳定与和平。
    奥地利皇帝与首相梅特涅显然都很满意这封信,所以没过多久,他们便承认了路易·菲利普的政府为法兰西的合法政权,并积极与新政府开展外交关系。
    在与法国建交方面,他们的速度甚至快过了不列颠。
    这样的做法搞得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那阵子一直疑神疑鬼的,他怀疑奥地利帝国是不是已经向自由派妥协,难道‘神圣同盟’就这样瓦解了?
    这帮奥地利人……
    他们该不会……
    正在与法兰西和不列颠密谋颠覆我这样的君主政权吧!
    想到这儿,亚瑟也只能感叹,在挑选统治者这方面,法兰西果然是有传统的。
    除了最忠诚于法兰西的那帮人以外,不论是叛国者、矮子、外国人、民族分离分子等等,谁都可以成为法兰西之主。
    不过冯·克罗梅尔的话倒是给亚瑟提了个醒,当他从苏格兰场离开的时候,他就让莱德利那小子把关于路易的存档文件一并销毁了,喔,不,应该说是被伦敦暴乱中的暴民烧了。
    但是由于亚瑟这个人太念旧,所以他的手头依然留了一份路易的入职档案,里面还包括了这个小伙子的入职宣誓书。
    当然,这主要是为了作纪念用,亚瑟可以像施耐德那样按着心脏对上帝发誓,他并没有想要将这东西用作他途的念头。
    嗯……
    不过这么一想……
    亚瑟扭头看去,忽然觉得海涅拿法国补助的事情貌似也没那么严重了。
    毕竟现任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严格来说,算是带路党。
    而他的小兄弟路易,则算是吃了仇人的皇粮,如果较起真来,怎么也逃不过伪军的帽子。
    至于海涅,他这情节,大概就是躲在租界里吃着洋人的救济粮写文章叫嚣吧。
    这么一比,就连埃尔德的形象都忽然变得纯洁了不少。
    不管怎么说,埃尔德对伦敦大学的感情是真的,虽然为人贪财好色嘴还臭,但是嘴上骂着皇家海军不是个玩意儿,但人家最后还是跟着贝格尔号出海了,在海上一飘就是好几年啊!
    总的来说,按照传统道德观,埃尔德顶多算是小节有亏。
    但是,前面三位可是缺了大德的。
    不过,这也算印证了冯·克罗梅尔的说法,亚瑟的交际圈确实挺杂的。
    亚瑟正在魂游天外呢,施耐德那边与冯·克罗梅尔又聊了起来道:“如果是出于这个理由,你认为路易·菲利普不可能支持青年意大利对处于奥地利控制下的意大利北部邦国发起远征,确实是有道理的。”
    “理由?什么理由?”
    冯·克罗梅尔就像是得了健忘症似的:“我只是给你说了个小故事罢了,至于那位法兰西青年贵族是谁?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知晓。当然,如果青年意大利最后真的发起了远征,也许我们很快就能一睹那份信笺的真面目。”
    说到这儿,冯·克罗梅尔忽然眉头一皱,他停顿了一下,随后放下刀叉道:“不对,你们确定青年意大利的远征行动是针对托斯卡纳、伦巴第、帕尔马又或者是摩德纳的吗?”
    冯·克罗梅尔提到的这个几个地方全都是处于奥地利控制下的意大利邦国。
    其中,伦巴第-威尼西亚王国不仅有奥地利驻军,行政上更是直接接受奥地利的管理。
    而摩德纳公国、帕尔马公国和托斯卡纳公国虽然名义上独立,但是他们的统治者都是奥地利皇室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所以也被视为奥地利的传统势力范围。
    但就像是冯·克罗梅尔猜测的那样,马志尼领导下的青年意大利这次并未选择从奥地利控制下的邦国入手,而是选择在萨伏依家族控制的撒丁-皮埃蒙特王国举事。
    撒丁-皮埃蒙特王国的新王卡洛·阿尔贝托刚刚继位不久,这位新国王在思想上相对开明,在国内积极推动了一些自由化改革,而且由于观念不同,他与奥地利的关系也很微妙。
    在卡洛·阿尔贝托刚刚上台的时候,青年意大利和烧炭党人还一度对他寄予厚望,认为这位意大利人自己的王者应该肩负起统一意大利的重任。
    但是不论他们在舆论上如何对卡洛·阿尔贝托施压,这位新国王始终装聋作哑,而且还逮捕了一些在撒丁-皮埃蒙特王国生事的革命党人。
    而这样的做法,瞬间就激怒了青年意大利。
    众所周知,因爱生恨的感情通常比一般意义的仇恨还要深刻。
    马志尼等人将这次的攻击对象选为撒丁-皮埃蒙特王国,一方面是因为撒丁王国的军事实力没有奥地利人那么强,另一方面便是由于卡洛·阿尔贝托实在是太让他们失望了,所以必须得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亚瑟原本想要借着青年意大利的远征让法国与奥地利发生些外交摩擦,在今年慕尼黑会议召开前给梅特涅和路易·菲利普找点事情做。
    因为外交部今年的年度工作重心是解决好葡萄牙内战问题,所以按照帕麦斯顿子爵的想法,在不列颠抽不出手管其他事的时候,其他国家最好也没空做事。尤其是不列颠刚刚在奥斯曼和埃及问题上吃了哑巴亏的情况下,必须给伦敦各大报纸的国际新闻板块找点其他东西讨论。
    但是令亚瑟没想到的是,路易·菲利普的屁股不干净,而且他不干净的证据还落在了奥地利人的手里。
    所以,要想让冯·克罗梅尔相信他的说辞,就只能换一种说辞了。
    他试探性的望了一眼施耐德,装作不经意的问了一句:“银行的事情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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