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微道长在雨霖观已经做了四十几年的观主了,有人说老观主八十多岁,也有人说九十多岁,还有人说已经百余岁了。
    老观主须发皆白,长眉鹤发,一派仙风道骨。
    众人皆知,老观主平日里平易近人,道理精深。不过没有人知道,其实老观主是从三清仙山里走出来的。
    八十年前,老观主十几岁的年纪,也过了三清仙宗的入门考核,也曾顺利食气,也曾在小万山上修行。
    不过,老观主一辈子都卡在了辟府上。
    当年老观主记名在投剑山,立志要做一个剑仙,属意首开金府,却一辈子不得精金要意。
    四十岁那年,老观主终于认命,主动告辞了三清山,仅带上一把朝夕不离的贴身宝剑,回到了尘世,并选择留在了雨霖观,供奉三清。在上一任老观主辞世后,他便脱颖而出,继任新观主。
    这一天,老观主又独自一人站在葛仙殿前,他虔诚望着仙翁像,目光似乎又是穿过了葛仙,穿过殿墙,跨越重重云障,落在了三清仙山上。
    “咚!”
    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引起了老观主注意,似乎还夹杂着人的痛呼声,在那一瞬间,老观主的眼神比鹰隼还要锐利,似乎也能彰显出一些老观主年少时的锋芒。
    不过只是一瞬间,老观主脸上便恢复了和蔼神色,甚至还带上了喜意。谁家宵小蟊贼敢来三清山跟前闹事,定是山门里又出来人了,还是第一次,肯定是从水镜里跌出来了,不晓得这类传送法阵有个高差,更不知道这个法阵落点在一个大鼎里。
    老观主笑呵呵走进葛仙殿,又拐进了平日里没什么人过来的丹鼎偏殿,在偏殿后面,一个巨鼎中,果然瞧见了一个年轻道士。
    这个年轻人四仰八叉跌坐在鼎里,身着一件湖蓝色外袍,胸前山岚图,背上是一副八卦图,内套一件浅桃色里衣,额上系着一根紫色一字巾,头戴丹珠赤冠,别一个火云簪,脚上踏一双云纹白布鞋,斜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包袱。
    老观主笑眯了眼,果然,道袍还是套在年轻人身上好看呀。
    再眯眼仔细一瞧,老观主乐了,这小郎君他再熟悉不过,是山脚下樟香镇的娃娃,远近闻名的神童,去年就是在这进的三清山。
    老观主上前一步,扶起年轻人,笑说,“是云气回来了。”
    云气看见是老观主,自然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看见观主如此淡然,想来平日里也有不少人走此近道。
    他爬出大鼎,整理了一下衣袍,抱拳作揖,眉目带笑,“见过观主。”
    观主指着云气身上的包袱,问道,“不在山里待着,你这是要去哪?”
    “正打算出山游历哩,走之前,想回来看看。”
    观主连连说好,拉着云气往外走。
    “你是去年谷雨入山,今个刚好夏至,已经一年多了。”
    云气点点头,“是,一年多了。”
    “你现在是住在小万山的哪个区,又记名在哪座山头呀?”
    云气闻言一惊,诧异看向老观主。随即又想明白过来,他听冯济虎说过,在山门内常年无法辟府的人,要么在山里做个闲职,洒扫帮厨之类,要么便回归尘世,凭着山中学来的本事,做个富家翁不难,也有人成为了仗剑的侠客,也有人就记名在道观供奉三清。
    想来观主便是后者了。
    “小子在乾三区居住,记名在明治山。”
    老观主以手扶须,“明治山,了不得呀,山门里弟子最少的法统,收徒极看根骨和缘法,你能进明治山,是你的大机缘。”
    云气也点点头,“着实受益良多。”
    “我当时是记名在投剑山的。”
    老观主动说了起来。
    云气顺着老观主的话往下说道,“我有个好友,叫邓万春,也记名在投剑山。”
    云气想起邓万春便不由会心一笑,这个大哥实在憨厚,待人极诚,自己的剑法大多都是他教的。出宗前听自己说看中了他淘来的螺,非要相送,是云气硬用符箓换的,就这还让他涨红了脸。
    果然老观主是想与人说说山里话的,他紧跟着便问,“那这邓小友是记名在哪位道长名下?”
    “是兼衡道长。”
    云气看了一眼观主神色,又补充道,“兼衡道长俗名曾文山。”
    云气在山中,去投剑山的次数比去明治山可多多了,每月上旬的开讲日,他总是把大半的时间花在那了,和投剑山的人也甚是相熟。
    “是文山啊!”
    老观主眼里骤然迸发出光彩,“我知道他定能成的!他收徒了,那他定是开辟绛宫,进入第二境了。”
    云气没有再说话。
    老观主感怀了片刻,又把目光看向云气,“你平日里可曾修习剑术哇?”
    云气点头,“也是耍过,也喜好剑术,就是练剑实在太费精力,又费钱财,我食气不久,又囊中羞涩,平日里还是主要以吐纳凝神为主。”
    老观主突然停下了脚步,愣愣看着云气。
    云气随之停下脚步,看着观主紧盯着自己,是有些纳闷,自己是说错话了?
    观主愣神片刻后,回过神来,年迈的嗓音有些许颤抖,
    “是也,是也!剑术浩渺,老道我当年便是痴迷于剑术技巧,是日也练剑,夜也练剑,却将根本的食气吐纳抛在脑后,那时总想着今日先练剑,明日再炼气,可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眼见同门逐一辟府,而我却沉迷在剑招中乐此不疲。
    记得忽有一日,同门以气御剑,快而劲,击长放远,轻易便破了我的剑招,我才恍然惊醒,再投身于炼气,可彼时老道我心急如焚,愈是急着炼气,却愈是不得精要,一步错,步步错。你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实在是好孩子。”
    云气默然,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三清山是这样的,辟府之前基本就是放养,大方向给你指明,大道理都写在书上,要是自己不思进取或是沉沦外物,谁也没有办法。
    “哈哈!”
    老观主忽然又笑了,“你说练剑费钱,实在不假,老道那时给人晾药、帮厨、担水、采石,不知干了多少活,赚来的一些钱物尽数被我换成金精砺石,全用去喂养宝剑了。”
    云气也笑了,“剑修都是穷鬼,谁人不知。”
    观主仰天大笑。
    还好今日雨大,观中没有什么香客游人,否则见到德高望重的真微道长笑成这个样子怕是要大吃一惊。
    不过即便这样,一些往来的道士童儿见着,也好奇观主今日是怎么了,那个气质清雅、衣着华贵的年轻道士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打小就聪明,才情过人,还记得在你小时候,你父亲来找我下棋时总是把你带上,开始你只是旁观,看了几局便学会了弈棋,不到一年,你的棋力就在我等之上了。
    “你父亲不知向我说过多少次,等你再大些该找谁来教你,他是翰林出身,又同知一府,学问何等渊博,你竟然让他教无可教。如今,你能到这一步,他应该是最开心的,六千年的三清山,教你应该是足够了。”
    云气轻轻点着头,是啊,要是父亲在,他应当是最开心的。
    “这回出门着急远游么?”
    老观主问道。
    云气摇摇头,倒是不急,在镇子上多待几天也无妨。
    “那你这几日也抽空来观里坐坐。”
    观主颇为亲切的说。
    云气应了,他想着观主应该是想找人再说一说当年他在山中的事,自己游历的事没那么急,在家中多待会也好。
    观主很是开心,又问云气要不要在观中多留会,等雨停了再走。
    云气这次摇了摇头,这梅雨季节,雨一下下来根本停不了。
    他向观主借了一把伞,毕竟回了尘世,在人前施展辟水法就太过招摇了。
    ————
    辞别了观主,云气举伞走出雨霖观,踏上熟悉的南坡山路,走过金沙溪上的石桥,很快,云气便回到了樟香镇。
    镇子和先前没有什么两样,一切都没有变。
    走的时候春雨淅淅,回来的时候夏雨绵绵。
    雨太大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个镇子上的居民都是以制香与租售房屋为生,没什么人种田,雨天人们都躲在家里,没人去看路上,也没人在意到镇上来了个道士,这个临近雨霖观的镇子上最不缺的就是道士。
    云气来到青瓦巷前,雨水把青瓦冲刷的干干净净,给这片灰色的雨幕增添了一抹亮色。
    站在巷子口,他特意看了一眼,家家院门上都挂着他留下的门牌。
    雨天地湿,云气的鞋子虽然辟尘但不辟水,鞋底也是湿的,他不急登门拜访,准备先回自己院子。
    他来到门前,自家门檐外边的门牌也被雨水冲刷的干干净净,上面的字迹还是十分清楚,
    正是:
    云程发轫,喜庆福来。
    云气会心一笑,推门而入。
    院子里很干净,历经一年四季,地上竟没有什么落叶杂草,仅有的一些叶子还是翠绿色,一看就是今日才被雨打落的,想来是街坊时时前来清扫的缘故。
    他又推开屋门,里面的陈设还是一应如初,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少年走进堂厅,放下包裹,又去看了看卧室、厨房、香房,他的目光落在地上,落在桌椅上,落在镜上,落在柜上,落在窗户上。
    厅堂里,桌椅上都是干净的,难为这些街坊们时常来打扫,街坊们不好进房,所以房间里积了不少灰。
    应该是为了防尘,窗户都是闭合的,没有打开过,外面下着雨,屋子很是阴暗。
    云气打开窗,让光和风进来,又施展了辟尘术,这种小法术对法力的消耗很小,云气还想着待会画上几张辟尘符,长久贴在家中。
    云气正要整理床铺,却听得院外传来呼喊声,
    “哪里来的蟊贼!这是程家仙人的院子,也敢来偷!”
    “今个将你堵住,打断你的狗腿!”
    “捉贼,来人做贼!”
    十来个汉子和妇人手上乱七八糟拿着菜刀、捣衣杵、凿子、扁担就冲了进来,听见动静,云气赶忙冲出房间,在堂厅门口两伙人撞个正着。
    “各位叔伯婶子,这是要做什么?”
    云气已然猜到,笑着问。
    十来个龇牙咧嘴的汉子和妇人见人后当即呆在原地,听见云气说话也没反应过来。
    看着衣着光鲜的年轻道士,其中一个妇人最先反应过来,哐当一声丢掉菜刀,一把抱住云气,“是云儿回来了!”
    霹雳巴拉一阵响,众人手上的东西全扔了。
    三四个妇人将云气团团围住,左捏右捏,上下其手,口中叨念着瘦了。
    三清在上,程云气在三清山可不光吞风饮露,该吃的膳食大药他是一点没少,除了刚进宗时实在没钱啃了几天白饼,后面就再也没吃过了,到现在没积攒下几个铜子和他馋嘴进补也脱不开关系,加上日日行操,时而打拳舞剑,一身精肉,哪里瘦了?
    几个汉子站在原处,干搓着手,一个劲重复着说,“回来就好!”
    有个汉子嗫嚅着嘴,扯了扯自家婆娘,“慢些慢些,小夫子如今已是神仙老爷。”
    此话一出,原本热烈的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一个还在摸着云气脸蛋的婶子顿时止住了手,闪电般的缩了回来。
    云气笑得大声,“婶子只见我瘦了,岂不见我高了,汪叔,我两比比。”
    被云气喊作汪叔的,正是刚才那个说话的男人,云气来到他背后,背靠背贴紧了,挺直了胸膛,问道:“各位叔婶,是我高还是汪叔高?”
    汪家婶子瞪了一眼畏畏缩缩的男人,往男人胸上来了一巴掌,“挺好了!”
    男人挠挠头,咧嘴笑了笑,赶紧挺直了背。
    男人壮硕,足有六尺出头,云气则六尺还欠些,比男人略矮。
    女人踮着脚,把男人巾帽使劲往下按,又把云气发冠上的丹珠也算上了,满意的看了看,随即大声宣布了她的裁判:
    “是云气高些!”
    周围众人一脸认同,纷纷点头,壮硕男人也笑着点点头,“是小夫子高些。”
    却是再也不提什么神仙老爷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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