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玄宗皇帝身周站立的诸僧道,原本老神在在的模样尽皆荡然无存,他们不自觉挺直了身躯,如玄宗一般眯眼去瞧徐徐走进的苏午——
    僧人见到佛陀,于是低诵佛号。
    羽士得见祖师,于是避过目光,再不敢看那道身影!
    李隆基收回目光,看向左右诸僧道,他看到周围诸僧道面上神色之时,面上登时露出了笑意,张臂迎向迈步走来的苏午:“先前金刚智大师称他遇到一位佛法修行比他更高、道门修为同样不弱的高人之时,朕并不相信。
    而今亲眼看到阁下,朕却知金刚智大师所言非虚!”
    玄宗皇帝扶起了作势欲要下拜行礼的苏午,看向苏午的眼神愈发满意:“阁下而今寿数几何?
    能以此般青年人之相临于世间,莫非是驻颜有术?更或是返老还童?”
    他方才目见苏午气息之强盛,便是身边群道诸僧,亦难有可以比拟者,再见苏午样貌看起来如此年轻而英伟,内心不觉间将苏午当作了那种修行百载驻颜有术,常以青年人、少年人面目行走天下的大能力者。
    苏午闻言,也未有迟疑甚么,坦然点头:“陛下慧眼如炬,我于山野间潜修,至今已有数百余年了。”
    若真以在模拟器中度过的光阴相论,他而今寿数纵没有五百载,亦得有二三百载了。
    “竟已修行有数百载了。”哪怕玄宗皇帝心中隐有预料,闻听苏午所言,亦不免吃了一惊,“我闻金刚智所言,称阁下佛道二门并修,修行精深不弱当世道门宗师、佛门大德。
    不知阁下师承何派,尊师名讳?”
    苏午神色平静,向玄宗皇帝说道:“我一路修行而来,师承众多,然若追究根本,其实不过是‘师法三清,根同燧皇,仿效佛陀’而已。”
    此言一落,顿时激起千层浪!
    殿中诸羽士僧侣尽皆皱紧眉头,盯住了那神色淡淡的青年人。
    先前三言两语噎得大脑袋僧侣说不出话来、名作‘王据’的白发老道抬眼看了看苏午,缓声道:“我虽不能看出阁下修行根脚,今下倒是看出了阁下好大的口气——
    师法三清……阁下莫非亲得原天祖师授法?”
    玄宗皇帝亦将目光投向苏午,他面含笑意,等候着苏午的回答。苏午迎着一众羽士隐有敌意的目光,开声道:“在下亲见三清,修成‘诸生轮回’之法,可将群生投入轮回之中,生生死死,无休无止。”
    “诸生轮回?!”
    王据皱起了眉头。
    对方语气平淡而笃定,竟像是真有其事一般,此般态度叫王据也捉摸不定苏午所言真假,一时没了声音。
    他们道门中人,其实最知‘原天祖师’-‘三清’的根脚,但此种隐秘实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恐会招惹灾祸于道门,正因为这‘不能说的秘密’,反倒让群道反驳苏午的话也没了力道。
    群道低眉垂目,沉吟不语。
    玄宗皇帝静观当下场景,‘三清之秘’亦遮瞒不住他的眼睛,他今下因此反倒更好奇当下这位青年人的‘诸生轮回’,究竟是何等法门?
    是真有此般法门?
    还是对方在‘扯虎皮拉大旗’?
    那大脑袋和尚见群道偃旗息鼓,他反倒高扬起头颅,来了气势,盯着苏午直言道:“阁下仿效佛陀,不知可有甚么成就?”
    “也成‘八识心王’。”苏午答应一声。
    大脑袋和尚‘法智’神色一肃,眉心浮现一朵灿金莲台,双手合十道:“请指教!”
    那灿金莲台自大和尚眉心滴溜溜翩转而出,刹那间摇颤满殿烛光,朝着苏午覆压而来!
    苏午抬起眼帘,却没有甚么动作。
    ——玄宗皇帝在此时一拂袖,那金莲刹那退转,被隐隐赤龙趾爪打回了法智的额顶!
    “朕这里却不是你们斗法的场所。”玄宗皇帝瞥了法智一眼,法智躬身告罪,皇帝随后转脸看向苏午,仍是满脸笑容,他拉着苏午到了御座之前,转而与在场诸僧道说道,“不过真传假传,亦需斗个分明!”
    诸僧道闻言齐齐挑眉,将目光投向圣人。
    圣人道:“朕欲治天下诡,广收天下奇人异士于长安,此诸多身负高深本领的能人,若不能分出个上下层次来,想来他们也安生不了,却不能为朕所用,为朕前驱,治天下诡。
    是以,朕欲立‘玄门’,网罗诸般法脉,一应僧道于玄门当中。
    乃以斗法高低,胜负于否,确立群贤排位序次,在诸多斗法之中,尽皆胜出者,可为‘玄门都领袖’,领袖诸法脉,治天下诡!
    诸卿以为如何?”
    群道诸僧目光流转,在场即有稍显年轻些的僧侣站出来,向玄宗皇帝行礼以后道:“若诸脉相互争斗,斗法之中,难免有所死伤,如此争斗到了最后,虽能择出最终胜出者,只怕天下玄门能人也已死伤大半,不堪一用。
    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诸法脉内部自行决出魁首,诸道魁佛魁相互斗法即可,法脉弟子若无意,不需参与此般斗法中来。
    朕给予佛道二门各五个魁首之位。
    其余诸民间法脉,皆只有一个魁首尊位。
    如何?”玄宗皇帝显然对此早有考量,他直接道出了自己的构想,此亦是这次‘天下斗法大会’的最核心规则。
    一背剑八字须的青衣羽士与其余诸道交换过目光,最终向圣人回应道:“如此……臣叶法善代茅山宗承圣人旨意,愿入试。”
    “臣王据代‘化龙派’承圣人执意,愿入试。”
    “律宗愿入试。”
    “禅宗愿入试。”
    “……”
    在场诸僧道眼中精光闪闪,显然已对玄宗皇帝的提议动了心思。而今若能博得天下玄门领袖之位,不仅能使自身声名大涨,更能令自身背后道派受益无穷,更不提‘玄门都领袖’的实际权柄,可以调动的种种资源,足以令法脉大兴!
    玄宗皇帝在此时将目光投向苏午,笑着道:“朕亦给予阁下一个魁首之位,不知阁下欲代哪座法脉参与此次斗法?”
    “愿代‘灶王神教’参与此次斗法。”苏午道。
    他早有向当今皇帝建言,整合天下玄门力量,治天下诡之心——未想到玄宗皇帝与他不谋而合,首先提出了‘玄门’的构想。
    纵使玄宗皇帝兴设‘玄门’之心思不纯,有借机平衡佛道二门势力之意,其今时见得苏午以后,甚至有了以苏午作‘刀’来杀一杀佛道二门锐气的心思——但苏午却并不在意,替玄宗皇帝当一回刀子也没甚么,只要能叫自己离‘天下无诡’的构想更进一步,那便完全值得。
    “灶王神教……”
    玄宗皇帝、诸僧道听得苏午所言,一时沉吟。
    化龙派羽士‘王据’皱眉道:“灶王神教行踪不定,教派内部组织松散,整个灶王神教,分作诸大正脉、无数支脉,有时三五人亦能成为灶王神教中的一道支脉。
    此教派并无所谓明面上的‘教主’……”
    老道抬目看着苏午,眼神微妙:“你以灶王神教法脉魁首之名,参与此次斗法之中,不知其他灶神法脉可答应?”
    “如若他们不愿答应,便让他们来找我就是。”苏午道。
    王据笑着摇了摇头,未再多说。
    “好。
    明日与群臣拟定细节以后,朕传诏天下,令诸州县大城之中,张贴‘玄门榜’,明示诸脉魁首序次。
    此后凡有斗法之举,皆由‘不良人’记录在案。
    于斗法中获胜者,则在玄门榜上记一筹。
    如此,自放榜之日起,百日以后止,能在玄门榜上位列第一者,自然成为玄门都领袖,总理诸脉。
    这样张榜于天下各地,天下灶王神教诸般支脉正脉,想来亦必知阁下代灶王神教作法脉魁首之事,他们自会主动来寻阁下。”玄宗皇帝笑着道。
    “这样正好。”苏午丝毫不觉得自己掉入局中,甚是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他这般神色,反倒叫圣人面上笑意微微收敛。
    四下诸僧群道眼神幽微,各有不同心思。
    此所谓‘玄门榜’一放出去,不会惊扰天下寻常百姓的生活,但必会在潜藏于暗处、显露在明处的诸般法脉之间,引起一场惊涛骇浪?
    自明日放榜之后开始,谁人不想一入‘玄门榜’?
    谁人不想成那‘玄门都领袖’?!
    玄门榜上,光鲜璀璨。
    玄门榜下,血雨腥风——已然可以预见!
    圣人议定诸事,已经心满意足,角落里侍候的太监将圣人言行尽皆记录了下来,留待明日呈贡于圣人面前,由圣人再加润色修改以后,即可成为明日朝政上,群臣百官的议题。
    在当下时代,圣人的权柄虽有各方掣肘,但依旧无以复加。
    今下圣人已生此心,其一力推动此事进展,群臣亦无从阻挠甚么——更何况,这是利益天下的好事,群臣又有甚么理由阻止?
    开元五年,正是英明君主一展宏图之时。
    “而今也该一窥此物究竟了。”玄宗皇帝抬手一指殿中摆放的等人高羊脂美玉,笑着向苏午问道,“不知阁下能否为我解惑?
    此物究竟暗蕴甚么玄机?”
    苏午闻声看向那殿中的羊脂白玉,他眉心竖眼无声息张开来,映照在那块神玉之上——犹如脂膏一般的美玉之内,在这瞬间,于故始祭目之中似乎映照出许多阴影,那些残缺的、尸块一般的阴影徐徐拼凑聚合,刹那间化成了披散齐腰长发的孕妇尸形!
    此‘孕妇尸形’只有苏午一人能够观见。
    在场众人只能看到,随着苏午目视向那块吐蕃神玉,殿中明烛灯火刹那熄灭尽!
    群僧诸道的性意皆有一刹那的寂暗!
    他们神色凛然,一瞬间步伐齐动,尽将圣人护持在中央!
    殿前侍卫着甲持剑,大步奔入殿中,更在诸僧群道之外围拱起铁桶般的层层防御战阵!
    而玄宗皇帝神色好奇地看向殿中那块吐蕃神玉。
    吐蕃神玉在苏午眼中呈现的‘鲁母相’,一息间消敛了去,紧跟着,羊脂白玉真如羊油脂膏般‘融化’了,融化成如水乳般的白光,一层层在殿中汇集成一朵十二瓣莲——
    莲开尽,两道女子形影从中娉婷走出,走近了苏午身畔。
    而那莲飘飘悠悠,飘出宫门外——
    宫殿屋脊上,一尊尊脊兽展开扭曲而恐怖的阴影,瞬间漆刷过大片天幕,抓摄向那飘飘悠悠的十二品莲!
    石尊翁仲展开身形,化作形象狰狞的鬼神,齐张诸道臂膀,从大地上捧握向天中央盛放光明的莲台!
    诸僧群道各施手段,尽追索向躲过翁仲神灵、脊兽神灵的白玉莲!
    那莲一息转出宫城,掠过长安诸坊上空,下一刹就临于大雁塔上,在大雁塔顶消失无踪!
    苏午眉心故始祭目徐徐合拢,他向走近自己身畔的丹加与卓玛尊胜使了个眼色,示意二者莫要出声。
    满眼欣喜,一身绿色衣裙的丹加抿着唇角,向苏午合十行礼,未有作声。
    卓玛尊胜垂下头去,亦领会了苏午的意思,保持了沉默。
    苏午回想着方才玉中显现的‘鲁母相’,心中微生寒意——先前羊脂白玉中的鲁母相只有他一人能够看见,这倒不如说是鲁母在变相地与他一个人‘打招呼’,‘鲁母’在当下,已有复苏之相!
    他转回身去,看向玄宗皇帝及诸僧道。
    羽士们神色平淡,眼中光芒隐隐。
    僧侣们垂头合十双手,尽皆沉默不语。
    而玄宗皇帝脸色沉凝,其看了看从玉中显生,继而临近苏午身畔的丹加与卓玛尊胜,便将目光投向苏午,不作言语。
    苏午领着丹加、卓玛尊胜二女,向玄宗皇帝躬身行礼:“吐蕃神玉之中,封藏有我的两位故人。
    此二人为我之门徒。
    但那神玉另被吐蕃本生恐怖厉诡染污了,今时,那般厉诡已在大唐栽下根种,意图于此间苏生。”
    苏午话音未落,那出身茅山宗的‘叶法善’扬声道:“方才玉融作十二品莲,那朵莲,正栽种在了大雁塔内。
    大雁塔下,恐有鬼祟滋生!
    陛下,臣请拆毁大雁塔,彻查其中秘辛!”
    “陛下……”大脑袋僧侣‘法智’声音微颤。
    但玄宗皇帝却看也不看诸僧侣,他点了点头:“查!”
    法智垂下头去,脸色微微泛白。
    ‘大雁塔’对于今时佛门而言,无疑是一面旗帜,若在道门组织之下,将大雁塔拆毁,对于佛门声望的打击,必将无以复加!
    然而法智今时却无法也不敢阻挠玄宗皇帝的决定。
    他伴随圣人多年,更知圣人,对于那位‘则天大成圣后’……那位女皇帝的忌惮!
    哪怕对方已经龙驭宾天,亦不能减损玄宗皇帝心中忌惮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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