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来听小丫头说起时修来过, 西屏想着他脸上给猫抓的伤还没好,便走到卧房里翻药膏。半日翻找不见,自从姜潮平过世后, 再用不上那些瓶瓶罐罐,也不知给丫头收去了哪里。
    因问嫣儿,嫣儿进来, 在榻上两个堆着的箱笼里找出个匣子, “奶奶那些药膏好久不用了,我就收进了箱笼里, 今日怎的想起来找它?”
    “狸奴那日给猫抓了还没好, 你没看见他脸上的伤?”
    嫣儿想起来, 是一边脸颊上有一长一短两条血痕,贴在他那脸上, 并不觉得丑,反而显出一种支离破碎的美感, 所以都不曾当回事。
    匣子里好些小瓶子, 治烫伤的, 跌打伤的, 拳脚伤的,利器伤的,应有尽有, 西屏翻着,像翻检从前的日子, 没有一块好地方,能想起的只有那些琐碎的疼痛, 东一点西一点的,裹在衣裳里, 无伤大雅。
    如今总算叫她忍过来了,她心里有种松快的情绪。
    嫣儿窥着她微笑的脸,也想到从前她和二爷过的日子,替她缓了口气,笑道:“奶奶自从江都回来,像是有些变了。”
    “是么?”西屏不以为意,“哪里变了?”
    “变得爱笑了。”
    “我从前总是苦着脸?”
    “倒不是,只是奶奶从前笑也笑得敷衍。为这事,还和二爷吵过架,您忘了?我看着都替奶奶觉得屈?”
    姜潮平总说她对他是言不由衷笑不由己,一看就不是真心。因这缘故,三天两头寻着由头来骂她打她。他打人专挑人家看不见的地方打,也不会下十分狠手,只要她半疼不痒,靠侮辱她来成全他微薄的自尊。
    嫣儿虽是她陪嫁来的,但和她相处的时日与姜家的人相差无几,所以谈不上什么私人的情分,她从前也从未帮她说过话,一见姜潮平发火,就远远躲开了。如今再说这样的话,真是没意思。
    西屏只是笑笑,“那些事我都要忘了,你还替我记着做什么?”
    她握着小小的青花瓷罐子到晚凤居去,院子里清清静静,那三姑娘趴在吴王靠上晒着太阳打盹,红药坐在旁边做些针黹,小丫头犀园不知哪里逛去了。
    她刚轻轻走到廊下,时修就好像在睡梦中听见她的脚步声,冷不丁睁开了眼。走到外间,透过窗纱一瞧,果然西屏在廊下坐着和红药说话呢。
    他正要迎出来,却听西屏说:“鞋底子我替你做吧,我纳鞋底子纳得最好了。”
    红药推辞道:“他又不急着穿,不过是我闲着没事才想着替他做双鞋。”
    “我横竖也闲着没事。你做鞋面,我做鞋底,不是都省事了?”
    她要替他纳鞋底?他在门内听着,心下喜滋滋的。又听见西屏嚷道:“你这猫,快下去!裙子给我踩脏了。”
    他适才走出去,反正她爱摆长辈架子,他便调侃,“六姨去吃酒,一去就是大半日,外甥的饭食就不管了?怎么对得住您的姐姐姐夫?”
    西屏见他内眼角睡得红红的,黑瞳仁嵌在大眼眶里,大眼眶嵌在白白的脸上,额前坠着几丝睡散的头发,神色透着点狡猾。忽然使她想起今日所见那丁大官人,看来奸相和“奸相”还是不一样,有的人奸得让人作呕,有的人奸得似乎可爱。
    她不由自主地垂下脸去,假装不睬他,好引他来逗她。
    果然时修以为她生气,不敢玩笑了,走过来蹲在她跟前,歪着脑袋瞅她,“想必是那丁家的酒席不好吃?怎的不高兴了?”
    西屏冷声道:“先去把你的头发梳好吧!谁理你。”
    他非但不去,也一屁股坐在旁边,随便把碎发往脑袋顶上捋,“我有正经事问您,姜丽华在世的时候喜欢唱曲?”
    西屏对着他两眼一翻,“你还不死心?五妹妹就算是寻短见,衙门也查问不着,你管这闲事做什么。”
    时修向院门口瞥一眼,不见有人,才道:“我看这姜丽华死得有些蹊跷,否则,不会有冤魂作祟。”
    西屏诧异,“冤魂?难不成你也撞见鬼了?”
    他神神秘秘地一笑,反问:“您想不想看鬼?”
    “你真撞鬼啦?”
    红药说给她听,原来昨天夜里,不知哪里有人在唱小曲,红药本来初到姜家就睡不大好,迷迷糊糊给那声音唤醒,以为是做梦。细细听来,又不像,那声音隐隐约约,随着细风飘飘渺渺,不大真切,也辨不清方位,好像就在人背后唱着。
    她猛然回头,后面不过是一堵墙,给冷冷的月辉照着,惨然灰淡。她打个激灵,忙点上蜡烛,直奔到卧房里叫时修。
    时修迷迷瞪瞪爬起来听,那声音却又断了,“是你做梦了吧?”
    红药也疑心是做梦,正擎着灯垂着脸回想,倏然听见两声嬉笑,是个俏皮的少女的笑声。时修也听见了,陡地醒了瞌睡,忙走去推窗查看。廊下,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夜风挹动着墙头的树枝,沙沙作响。
    “你把灯吹了。”
    红药吹了灯片刻,又听见在哪里唱起来,一副少女的嗓音,如泣如诉,凄凄哀哀,唱得词囫囵不清,听得她不寒而栗,“真不像人的嗓子,哪有这样的声音,似近似远的,莫不是真有鬼?”
    时修不信有鬼,偏要去看看,套上件外氅往外头去。吱呀一开门,那声音又戛然而止。月亮森森照在院墙根底下那块太湖石上,仿佛有指甲在石壁上轻轻抠着,哧哧地响,后面草丛在动,不知是个什么在那里。
    他朝着那里走,未到跟前,猝然一团东西从太湖石后头窜出来,吓得人心头一跳。定睛细看,原来是三姑娘,一溜烟跑回屋了,约莫是他开门时溜出来的。
    正要笑,那少女的声音又唱起来。时修仔细辨别听,像是在院外,开了院门出去,那歌声又断了。一下唱一下断的,好像是故意作弄人。
    向左望去,一条弯曲小直路通向黑暗里,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觉得那黑暗中似乎藏着什么,在用冰冷的眼睛静静凝视他。两旁树影高低错落地站着,只那棵红枫摇得异样,他走到树底下,借着月光看,发现那树干上有一块黑魆魆的东西,正顺着往下淌,一摸上去,又冷又湿又有点黏腻。
    时修轻飘飘地道:“是血。”
    西屏佩服他这股澹然,自己听得毛骨悚然,浑身发冷,不由得把胳膊抱着,“哪里来的血?”
    他笑着摇摇头,“我要是知道哪里来的倒好了!”
    红药在那旁搭腔,“这话都不敢对犀园那小丫头说,亏得不要她值夜,要是她也在,这府里不知又要添多少鬼话。”
    西屏知道他们都不是以讹传讹的人,想必是真碰见了这些古怪的事,又想起那日那只鲤鱼灯,渐渐也怀疑起来,“难道真是五妹妹的鬼魂回来报仇?”
    时修睨着笑眼,“找谁报仇?”
    西屏撇了下嘴,“是啊,就算她要报仇,也该去找太太。这府里除了太太,谁也不曾亏待过她。”
    “她和兄弟姊妹间要好么?”
    “要好不要好的,我也说不清。”西屏逐一说来:“大爷待这家里的人都是一样,面上过得去就行,大奶奶嚜也是个不肯得罪人的性子,除了她儿子玉哥,别的人她也不大管;你姨父嚜,阴晴不定的,他心情不好时,遇上谁骂谁,又不是单单针对五妹妹——”
    说到此节,时修截住了话,“连您也骂?”
    西屏噘着嘴,“我有什么了不得,我是他老婆,骂起来更不顾情面了。”
    时修心下一恨,登时想跳到慈乌馆去打砸了他的牌位!脸上自然就不好看,不留情面地评说:“也是个窝囊废,只会窝里横。”
    西屏笑了,抬着眼,“他要是还活着,你也敢当他面这样说么?”
    “说就说,我还要打他呢!要不是您的份上,他算哪门子的姨父?这样的人我在街上撞见,根本不会正眼看他。”
    这话倒不是大话,西屏觉得这些年吃的姜潮平的亏,都得到点安慰,又继续说:“三叔你是知道的,他原不是亲兄弟,所以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只四妹妹待五妹妹刻薄些,她仗着是太太亲生的,太太又疼她,所以性格刁横些,至于四妹夫,这家里他说话比我还少,他是入赘进来的,知道上上下下都有些瞧不起他,不敢轻易开口,与五妹妹,自然更没话说了。”
    “那您呢?按说你们姑嫂就住隔壁,来往应当多些,您可知道她什么事?”
    西屏摇头,“她怕触你姨父的霉头,素日也少到我屋里去,非是你姨父到外头忙生意上的事,她才肯到我那里去,其实和我也没多少话可说,只不过是去借点花样子。”
    时修点点头,她看见他脸上的抓痕结了血痂,掉一段不掉一段,断断续续,线不成线的,心里不痛快,就说带了药过来,要给他把那干痂抠了,搽上药好得快。
    言讫拉他进屋,摁他坐在榻上,弯着腰在跟前拿指甲轻轻替他抠,“疼不疼?”
    “这有什么可疼的?”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不由自己地笑着,“六姨待我愈发体贴了。”
    没想到西屏却不高兴了,也不承认,直起腰道:“谁说的?我待谁都是一样。”
    有的事做可以做,但不能说在明面上,给家里那些下人听见,又要生谣言。何况她自己听见也羞愧,不说出来还可以继续装痴作傻地和他维持这份亲密,不用觉得对不住姐姐姐夫。
    时修只好不说,不过心里越是有种不肯定性,摸不透她到底什么意思。他想起付淮安曾说过,风骚的女人多是这样,绝不把话轻易说透,偏喜欢吊男人的胃口。
    当然,他自在心里隐去了“风骚”两个字,绝不肯认为西屏有那些心计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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