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公堂之上, 一拍惊堂木,只听时修大呵一声,“鲁大!尔等是如何潜入姜家偷盗行凶, 从实招来!”
    那姓鲁的见上头高坐着两位大人,又是人赃并获,不敢抵赖。便看一眼那何韬, 忙道:“大人, 都是这个何韬撺掇我们干的!我们兄弟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不过是从犯, 主谋之人是他!”
    那何韬脸色一变, 急急抬手指着他, “你你你,你胡说!大人, 此人专管做这些入室行窃的勾当,是惯犯了!都是他们的主意!我, 我是受他们胁迫!”
    鲁大咬紧了腮帮子, “好啊你, 要不是你, 我们哪来的钥匙?要不是你,我们怎么知道避开姜家巡夜的人?!”
    时修在上头抱起胳膊发笑,“不急不急, 一个一个说,我看谁说得清楚, 说得最清楚的,便能法外开恩, 从宽处置,是不是啊周大人?”
    周大人笑着捋一捋胡须, “是,是有这个规矩。”
    底下人便争先恐后说起来,公堂一时像口烧滚了的锅。时修不得不轻轻拍几下惊堂木,“一个一个慢慢说!谁起的主意谁先说。”
    众人住声下去,只那何韬踊跃道:“我说,我来说!”
    于是说到八月初二那日,何韬因在赌坊大输了一笔,更兼从前输的,好大个窟窿堵不上,那赌坊摧得又紧,限他十日内将所借赌资还上,否则要卸他一条胳膊。他怕得急了,不及他老爹归家,先寻到姜家库房里去。
    不想何管事早横下心要规训他一番,想着叫他给外头那些人吓唬吓唬也好,只说没那些钱。
    那何韬见屋里没人,便鬼鬼祟祟撺掇道:“老爹何必说这种话,您老人家现守着姜家这库,还怕拿不出五十两银子来?也是您老不会做,替姜家守了这些年,那地缝扫一扫,只怕五百两也有。”
    不说这话还罢,越说何管事越是目瞠口怒,“亏你说得出这种话?!你自小我就教导你,为人要行得端做得正,谁曾想竟白费了这几十年的口舌,养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孽障!”
    “爹也太较真了,您不过是姜家的下人,又不是他们家的亲戚,替他把得这么严做什么?反正他们姜家也不见得是赚的什么干净钱。再说了,也就是您老实,他们那些下人,谁不做点私账抠点银子?”
    何管事一甩袖子,“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你少在这里同我歪缠,有话等我回家去再说!”
    这何韬也知道他爹一向是个老古板的性子,要他拿五十两银子必然也拿得出,可心里却替自家不服,想他爹兢兢业业在姜家做了几十年,因那犟脾气,根本没捞到什么额外的油水。姜家那些做主子的也是欺负老实人,越是守规矩的,反而在他家越是赚得少!
    思及此,便有意要赚他姜家一笔,想到他家厅上那些陈设还值些钱,不如偷出一些来,既是替他老爹抱个不平,又能发笔财,何乐不为?因而次日一早和鲁大这几个惯贼商议定了,又走到姜家,假意有话和他爹商量,趁其不备,用泥印了钥匙模子,配了钥匙交给鲁大等人。
    说到此节,时修将目光转到那鲁大等人身上,“你们又是如何潜入的姜家?细细说明。”
    鲁大一脸倒霉相,“初三那日下晌,小的们看天在下雨,想着下雨都睡得早,少有人走动,倒便宜。所以,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就趁夜搬着梯子到那巷子里,从姜家院墙内翻了进去,按何韬说下的路线,摸到了那间厅上。”
    他说到此处便垂下了脑袋,周大人等了一会,拍了下惊堂木,“怎么不说了?!”
    鲁大抬起头来,“底下的事,大人就都知道了,这不,偷出来的东西还都在这里呢。”
    周大人重重哼了一声,“避重就轻!怎么不说你们杀人之事?!”
    这两日街上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姜家大爷于初三晚给人杀害在家中,鲁大知道少不得会牵连到他们头上,所以不敢急着销赃。这会果然牵扯到他们身上来,急得他忙伸长了脖子分辩,“大人,小的们只是行窃,可不敢杀人呐!”
    时修冷笑道:“谦虚了,方才官差拿你们的时候,你们砍杀起人来可是胆气十足,那刀上还沾着血呢。”
    周大人接嘴道:“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我看不用刑,尔等宵小岂会认罪,来人!”
    左右差役得令,将几人摁在堂上,每人打了二十板子,打得堂上哀声一片。待打完了,时修踅下案来,走去拾起地上一尺多长的翘首砍刀来看,“当夜你们所携的是什么凶器?”
    那几人挨了打,又老实许多,都道:“就是大人手上拿的这刀。”
    时修打量几人一番,将刀丢回原处,“你们还偷了什么?”
    鲁大趴在地上摇头,“这还敢欺瞒大人?东西都在这里,一件不少。大人想想看,闹得满城风雨的,我们就是再不要命,也不敢顶着这个风头出货啊。”
    “真的就这些?”
    “大人就是打死我们,我们也再交不出别的来了。”
    时修慢慢转过身,朝差役摆摆手,“先押下去。”
    这厢退了堂,那周大人从案上走下来问:“小姚大人怎的不趁热打铁叫他们招认?这时将他们押入牢中,只怕给他们逮着空子又编出什么话来抵赖。”
    “人不是他们杀的。”
    周大人一怔,“什么?”
    西屏适时捉裙进来,蹲在地上翻了翻那几件赃物,起身走到时修身边来道:“这里头只有石涧轩的东西,外书房里丢的那两件没看见。”
    那周大人有些糊涂了,“怎么,赃物还不全?”
    电光火石间,时修脑中闪过那外书房的情形。姜俞生死时,脸是冲着右边隔间的,而那隔间里,少的是一对劈做两半的圆形大理石石璧。那对石璧本不值什么钱,只是上头的雕画出自京城名匠之手,在市面上约摸能估到六七十两的高价。
    而鲁大等人,连石涧轩里的汉代香炉都不认得,又怎会放着外书房那几件光鲜亮丽的瓷器不拿,却瞧得上两块石头?
    因此时修断言,“外书房丢的那两件石壁刻画,并不是鲁大等人偷的。”
    周大人一愣,“还有别的盗贼?我说小姚大人,你多心了吧,不可轻信这等惯匪抵赖,要不是他们,还会有谁?”
    西屏本来疑惑,一看着地上几把砍刀,登时明白过来,“的确不是他们,连凶器都不一样,杀害大爷的刀,不是这样的长刀。”
    经她一说,周大人也想起来,据老仵作说,凶器是一把长七寸,宽三寸的尖刀。他恍然点头,“是是是,是和这几把刀不大一样。”
    “是很不一样。”西屏蹙着眉道:“那刀,像是寻常人家厨房里用的刀。”
    时修继而道:“鲁大等人既是惯匪,打家劫舍,自然要选这些趁手的兵器,不会随便拿着厨房里宰肉剔骨的刀去行凶。”
    要按那周大人的脾气,现有贼赃贼人在这里,才懒得去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偏遇上这爱较真的姚时修,这下不能草草结案了,他便有些不耐烦,笑着催促,“哎呀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既然凶手另有其人,那就明日再查,干耗在衙门里,那凶手也不会自己跳出来。”
    果然已到晚饭时候,时修雇了马车,先领着西屏回了庆丰街房子里。臧志和因受了伤,先一步回来了,红药正在廊下给他包扎手上的伤,只管低着头,包得很是认真,连他一直盯着她看她也像没发现。
    时修老远在那洞门底下咳了声,臧志和马上吓得站起来,看见是他二人,呵呵直笑,笑得脸上通红。
    西屏抢在时修前头走过去,两只眼睛在他和红药脸上睃来睃去,咂了咂舌道:“臧班头真是辛苦,为抓几个贼,不单胳膊上受了刀伤,好像连脸也晒伤了。啧啧,扬州的太阳真是毒辣,红药,快找冰来给他敷一敷。”
    连红药面上也红起来,低着头嘀咕一句,“哪里来的冰呢。”旋即只管钻进厨房里。
    臧班头忙把那些剪子碎布收了,跟着他二人踅进正屋,“大人,那起贼人可招认了?”
    时修叹着气,“招了。”
    臧班头窥着他脸色,“既招了,怎么大人还这副样子?”
    西屏坐去那边椅上,也长叹一声,“东西是他们偷的,可人不是他们杀的。”
    “人不是他们杀的?”他不信,咬着牙道:“一定是他们有意抵赖!”
    时修摇头道:“凶器对不上,而且那外书房里丢的两样东西也不是他们偷的。”
    说得臧志和直犯糊涂,“这话怎么说的?难道当夜姜家进了两拨贼,一拨盗取石涧轩,一拨偷了那外书房?”
    时修将目光凝滞在虚空中的某一处,笑了笑,“非但有两拨贼,那另一拨贼,还是家贼。”
    西屏的眼睛骇然圆睁,“你怎么知道是家贼?”
    他站起身来道:“一般的宵小匪类,就像今日抓的那几个一样,哪里识得那对石壁的贵重?只会盗取些看着光鲜亮丽的东西。偷取石壁之人,想必事先就知道它值钱,如果不是姜家的人,谁会知道?不过姜家的主子们又不缺那几十两银子使用,只有下面的人。”
    “可下人们都是家里几年的老人了,要偷早就偷了,为什么偏在那晚上下手?何况既是家里的人,都知道每日各屋都有人打扫清点,就不怕查到他?”
    时修转过头来,目光停在她面上,却不知穿透到哪里去了,若有所思,呆呆地出神。
    臧志和正要喊他,给西屏低声拦下,“他想事情呢,别理他。”
    说话那红药端了茶进来,西屏帮手接,见她脸上还透着点红,便叹着气和她逗趣,“嗳,今年泰兴的桃花开得晚,这都是盛夏时节了才赶着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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