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修这一番呕肠倒胃, 将西屏吓在原地,一脸愕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红药赶进屋来, 搀时修坐在床上,自拿了笤帚归置,什么也不说, 只低着脖子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令西屏自愧不已, 蓦地鼻子一酸,眼圈发了红。时修瞧见, 心想这可正是个卖乖讨好的时候, 便对她笑了笑, “我不要紧的。”
    她还站在龙门架前一动不动,晨光斜罩着她半边脸, 令他醉心,又起身来拉她, “我不过是早起没吃饭, 又连吃了几杯茶, 还有那周宁儿, 无端端提了两碗荤菜来给我瞧,我这时想起还觉得腻味,这才吐的, 不关你的事。”
    西屏给他拉来床上坐着,望着他憔悴却温柔的笑脸, 不知该说什么,只吸了吸鼻子, 声音带着哭腔。听得时修紧了眉头,东张西望找帕子找不见, 便捏着袖子在她脸颊轻轻揾几下,“不哭,不哭,都赖我不好。”
    她心中益发酸楚,想他这时候还只顾自责,而自己竟还同他赌气。愧得她低下头,然而那莫名的委屈又还未散,便柔柔地瞥他一眼,“你怎么不吃饭?”
    红药端水进来给他漱口,接话道:“这几日他总是胃口不好,什么都不大吃得下。”
    西屏抬起头仔细看他,顿觉他瘦了许多,只等红药出去,便“呜”地圈住他的脖子哭起来,“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时修怔了下,忙伸出胳膊将她环紧,“到泰兴来时,你在船上烧的鱼粥好吃,我这时倒想吃那个,就是怕劳动你。”
    这有什么?西屏立刻出去吩咐玢儿买鱼,进来时才把门阖上,时修就等不得,走了过来,在门后一把抱住她,“玢儿早上回来说请你不来,我以为你还在怪我,都是我不好,你别和我生气。”
    “你没怪罪我,我又怎么会怪罪你呢?”她伏在他怀里,声音带着微弱的哭意,“就是想着你不愿见我,有些委屈。”
    时修让开些看她的脸,见她眼眶里仍兜着点泪,嘴唇也给泪沾着水光,十分不忍,轻轻亲在她嘴巴上,一面亲一面咒骂自己该死,专拣些恶毒的说。
    西屏听了,觉得病中的人说这种话不吉利,便狠狠掐他的脸,“不要说了。”
    “好,不说了。”他一笑,倏觉身上涌上股力气,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纵然身上急得滚烫,也是温柔亲她,亲几口就视如珍宝地盯着她一会,“不恼我了吧?”
    情到浓时,却听见红药在院中惊呼一声,“太太!”西屏猛地睁开眼,竖着耳朵一听,外头钗环琅佩,叮当作响,好像有人来了。
    时修压在她身上侧耳一听,院子里叽叽喳喳的好像是他娘的声音,便向她蹙着眉,“我娘怎么来了?”
    不必说,一定是红药为他病的事托人给家中带了话去,顾儿放心不下,所以赶到泰兴来。她赶忙推开时修起来,走去开门,只见顾儿葳蕤动人地站在院中,脸上不见风尘疲惫,反给钗粉阳光映照得艳丽夺目,好像忽然神仙下凡。
    未及她回神过来,顾儿便双眼一亮,乍惊乍喜地走到廊庑底下来托住她的双臂跳起来,“六妹妹,六妹妹!哎唷唷我真是挂念你呀!我还想呢,等我收拾好了就到姜家去瞧你,没曾想你就在这里!”
    院中还站着四巧,挽着两个包袱皮,真是来得突然,叫她一阵心慌,暗暗庆幸亏得才刚房里的情形没给顾儿撞见。
    屋里那黑猫窜出来,顾儿又丢下西屏弯腰去抱它,“三姑娘,三姑娘!你想娘没有?嗯?你想娘不想?”像抱孩子一般抖了它一阵,又放下,仍旧笑嘻嘻看着西屏,“六妹妹,你傻了?没料到我会来?”
    西屏回神,也托住她的胳膊跳了两下,“大姐姐,你真来了!”
    顾儿笑得前仰后合,“我的船是早上到的,先去衙门打听了住址才寻到这里,费了这半日功夫。”说着,看进门里,见时修穿着中衣款步走来,脸上有些红,又忙跨进屋去瞧他,“花猫,你病了?”
    一摸他额头滚烫,又摸他两条臂膀,同样热得很,便急得哭起来,忙往后推他,“我的儿,你自小就不大生病,怎么会烫得这么厉害?快去躺下,烫都要烫死了!”
    推得时修趔趄了几步,忍不住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我不病死也要给您推得摔死了。”
    西屏在后面一阵心虚,他身上这烫可不是因为生病。她忙绕上前来搀他,和顾儿笑道:“他已好些了,只是身上还虚。”
    顾儿忙将他摁回床上,掖了被子坐下来,盯着他的脸看,看着看着又是两颗豆大的泪砸下来,“瘦了——”哭着哭着看到西屏身上去,又是一声呜咽,“你也瘦了!我就说泰兴这地方风水不好,你才来多久啊就病了,我想带你们回去,可你爹说吏部叫你暂任本地的县令,一时半会不能走开。”
    西屏时修二人忙哄她一阵,不多一时红药端了茶来,她止住了哭,又欢欢喜喜把家中情形说给他二人听,唠叨了许多话也不疲惫。
    把时修说得耳朵发嗡,只觉屋子飞进来一群麻雀,终于劝她,“娘,您先歇会,叽叽喳喳闹得我脑仁疼,本来要好了,没得又给您闹病了。”
    顾儿脸色一变,一巴掌拍到被子上,“好哇,我千辛万苦来瞧你,你倒嫌我吵!没良心!没孝道!我再问你一句我不是你娘!”
    说着扭头出去,西屏也忙跟着出去,叫红药和四巧将正屋的卧房收拾出来给顾儿安置。顾儿踅进那卧房里看了一回,屋子虽不及家中,倒还敞亮,想到西屏她娘先前住在这屋里,有种吊诡滋味,觉得虽然没见着她的面,却像在时光的缝隙和她重逢了似的。
    她笑着与西屏掉身出来,在外间坐下吃茶,“真可惜,我好容易来一趟,老太太偏还没回来。我们把你家这房子占了,要是老太太和冯老爷一时回来没地方住,可怎么办?”
    “放心吧,他们不会回来的。”西屏一时高兴得嘴快,自醒过来后,端着茶呷了口,“就是回来了,你就和我搬到姜家去住,姜家的房子倒比这里的好。”
    顾儿撇了撇嘴,笑得勉强,“自然了,姜家大富之家,吃穿用度肯定没得说。可是,我一想着他们待你不好,我就不大喜欢。”说着脸色凝重起来,“我听你姐夫说,姜家出了命案了?”
    西屏便将这一阵姜家出的事告诉她听,她听后不住咂舌,“我看这姜家说不定是为富不仁遭了什么报应,我看呐,趁这回我来了,等姜老爷回来我就去和他说,叫你跟我搬回江都去住,我是你娘家人,你姐夫说不得也是本府老爷,想他也不会拂我这个面子。”
    正好听见玢儿把鱼买了回来,西屏忙转过话头,“大姐姐,你还没吃午饭吧?我正要煮鱼粥给狸奴吃,再烧几个小菜,咱们将就吃些,晚饭再治台好席面替你接风洗尘,你看好不好?”
    顾儿一听时修要吃她煮的鱼粥,也跟到厨房里头帮忙,一时却不知从何做起。红药舀了些米给她淘洗,她将双手浸在水里,笑道:“你出去和四巧说话吧,这些日子也真是难为你一个人陪着狸奴在泰兴。”
    打发红药出去后,又转谢西屏,“亏得还有你在这里帮着照管狸奴,不然我真是不放心。他长这么大,除了上京考试,还是头回离我这样长久。”
    “我是他姨妈,照顾是应当的嘛。”西屏转过脸朝她吐舌,却亏心得厉害,要是给她知道自己和狸奴暗地里的事,恐怕恨她还恨不及。
    “嗳,我问你件事。”顾儿挨过来道:“这里那位周大人家是不是有个女儿,叫周宁儿?中秋前我接到那周夫人的一封信,信上问候了我几句,还说起她家那位小姐,我看她的意思,好像是想向我说亲。可我听你姐夫说,这位周大人其身不正,为官不严,品行不大好,不知他家女儿怎么样?我这回来,一是听说狸奴病了不放心来看看,二就是想来瞧瞧这位周家小姐。我是想,她爹是她爹,也不见得做爹的坏,做女儿的就一定不好,要是过得去,我也不计较那许多,狸奴到底年纪不小了,人家像他那么大的公子,都当爹了。”
    西屏眼珠子转了转,“你没听说周大人给吏部贬为县丞了么?”
    顾儿不以为意地点头,“知道,不过我也不论官职大小,也不看人家家底如何,只看姑娘如何。”
    西屏抿着唇,只好公正道来:“那位周小姐相貌是不错的,为人嚜,也是有礼的,倒不像她爹娘那般利欲熏心。狸奴病中她来瞧过两回,喏,你瞧,这两碗菜还是她早上提来的。”
    那两碗肉炖得稀烂,搁了这样久,凝满了油花,顾儿一瞧便蹙起眉头,不知怎的,对周宁儿的好奇心骤减了两分,她就算妇人中顶粗心的了,竟还有女人比她更粗心,想着兀自摇摇头。
    西屏窥着她笑一笑,“你要想见她,改日我约她母女二人过来,或是我同你一道去他家拜访,他们周家和我们姜家倒是常走动的。”
    这里谈谈讲讲好不热闹,那屋里,时修在床上睡着,将西屏清冽的嗓音从好几个女人之中挑出来细细辩听,可惜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却惹得他愈发牵肠挂肚,好容易和西屏见了面,偏不得温存,心里不免添些怨气,睡不安稳,干脆起身穿好衣裳走到厨房里来。
    顾儿见了他,搽着手迎上去在他额上一摸,纳罕道:“咦,这会又不烫了,难道是见娘来了,病就好了?”
    时修刚张开嘴,西屏便走来将一个刚出锅的馍馍塞进他嘴里,和顾儿笑起来,“自然了,他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大姐姐,尤其是病的这一阵,总说想娘,你来了,自然就要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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