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很少会有紧张的时候。
    哪怕是?早前出席世家筵席, 被那么多双眼看着、审视着,她?也始终镇定自若,我行?我素。
    因她?未曾想过得到对方的认可, 更没想过讨好, 自然不?会在意。
    而?今对着这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居士, 萧窈难得有些拘谨。
    尧庄并非出身王、谢这样的煊赫世家,而?是?早已败落的末流门第, 虽非庶人?, 实则也未曾好到哪里。
    可他博闻广识, 通晓经?史子集。
    早年与人?清谈, 多有惊人?语, 声名渐起;而?今门下弟子遍布南北, 时人?皆言其有圣人?遗风。
    帝王折节, 世家亦以礼待之, 未敢轻慢。
    萧窈将局势看得越清楚,也就?愈发能理解这其中的艰难, 心生钦佩。
    她?这些时日一直勤勤恳恳练琴,有生以来少有这般勤奋的时候,来学宫时还?特地带了?常用的琴。
    可尧庄并未有考较之意,请她?与谢昭落座,不?疾不?徐道:“公主为何学琴?”
    萧窈犹豫了?一瞬。想着兴许应当答得高雅些, 讲些“高山流水”、“心向往之”之类的说辞。
    但从谢昭手中接过一盏热茶后?, 还?是?如实道:“居士兴许不?知,我自小不?学无术, 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来了?建邺后?, 父皇为我延请班大家指点礼数,她?见我在音律上还?算有几分天赋, 便教我学琴。”
    谢昭在侧旁听,笑而?不?语。
    尧庄问:“那公主自己?可喜欢?”
    萧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时常少耐性,喜动不?喜静,这是?为数不?多令我坐得住的事情?。”
    “汀音信上言及公主乃至纯至性之人?,诚不?欺我。”尧庄拈须又问,“公主此刻心中所想,是?何事?”
    萧窈稍显窘迫,硬着头皮答:“您提及班大家,我便想,若您肯收我为徒,我与班大家的辈分该如何算呢……”
    尧庄微愣,随后?朗声笑了?起来。
    萧窈满是?茫然地看了?看笑得胡须发颤的老爷子,又看了?看一旁的谢昭,只见他微笑着冲自己?眨了?眨眼。
    于是?就?这么着,松月居士未曾听她?的琴,也未曾考问乐理,只问了?三句,便决定破例收下她?这个徒弟。
    未曾郑重?其事地举办什么拜师礼,只依着惯例,要了?她?敬的一盏茶。
    萧窈辈分水涨船高,再见着班漪,就?应当称一声“师姐”了?。
    时下最重?家世,而?后?便是?名声。
    士族间互相提携的事迹屡见不?鲜,今日你夸我家子弟一句,明日我夸你家子弟一句,或容止、或文才?,皆是?助力。
    纵使才?华横溢,也须得有名望者推崇,才?有洛阳纸贵一说。
    这些年,想将自家子弟送到松月居士那里,借此积攒名望的不?计其数,但大都?没能成。
    渐渐地也就?歇了?心思。
    是?以尧庄破例收公主为徒的消息传开后?,众皆哗然。
    王滢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同自家祖母恨恨道:“她?那样粗鄙的人?,如何配得上当松月居士的弟子!”
    “你既知她?粗鄙,又为何挑唆着九郎求娶她??”王老夫人?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
    王滢脸色一僵,声音放软了?些,熟稔地攥着她?的衣袖撒娇:“祖母,此事明明是?九兄自己?提出来,阿翁也同意了?的。”
    “你阿翁想的是?息事宁人?。你想的是?将人?娶回家中,就?能由着性子磋磨,觑着九郎贪慕美色,有意教唆。”王老夫人?不?轻不?重?地在她?眉心戳了?下,“真当祖母糊涂了?不?成?九郎房中新添的婢女,不?是?你送去的?”
    王滢抿着唇,一时无言。
    “我知你自小娇纵惯了?,咽不?下先前那口气,却?也不?得不?同你说明白,”老夫人?皱了?皱眉,直截了?当道,“今后?别再总想着与她?过不?去。”
    年前那会儿,还?能仗着萧窈初来乍到,起了?争执后?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她?身上,自有许多人?应和。
    可从今往后?,便没那么容易了?。
    王滢依偎在她?身侧,眼睫微微颤动,眼圈立时就?红了?:“可谢昭……”
    “谢昭若对你有意,以两家关系,又岂会拖到今日?你怎得如此糊涂!”
    到底是?自小养在自己?膝下的孙女,老夫人?斥责过,见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有些心软:“各家那么多儿郎,由着你挑,嫁过去也绝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何必非他不?可。”
    “纵然不?是?我,也不?该是?她?。可她如今人都搬到栖霞行?宫,又随着居士学琴,岂非是?与谢昭日日相见?”王滢揪着手中的帕子,怎么想都?不?甘心,“居士近年明明很少收徒,怎会破例……”
    老夫人道:“自是投桃报李。”
    王滢不?明所以抬头,却?发觉祖母神情?凝重?,与其说是回答她的问题,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她小心翼翼道:“祖母此话何意?”
    老夫人?缓缓道:“圣上为那些出身卑贱的庶人?大开方便之门,遂了?松月的意,他自然也愿意给圣上这个脸面,收公主为弟子。”
    王滢依旧不?解。
    老夫人?便不?再多言,叫人?陪她?去挑选布料,裁制春衫。
    伺候多年的老媪见她?扶额,叫人?换了?房中燃的香料,徐徐劝道:“四娘子终究年纪小,少不?经?事,他日总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所烦忧并非此事。”
    老媪上前,替她?揉按额上的穴道,疑惑道:“何事令您如此?”
    老夫人?阖了?眼,声音几不?可闻:“崔氏何意。”
    别院湖边,草木日渐丰茂,垂柳依依,崔翁问的也是?这句。
    “你此举何意?”他看着波澜不?惊的长孙,脸上头回没了?笑意。
    “祖父所说,是?允准满门子弟入学宫一事?”
    见崔翁皱眉,崔循平静道:“寒门子弟若想得入学宫,必经?重?重?筛选,最后?也不?过十人?,又有什么大碍。”
    崔翁冷声道:“你当我是?那些酒囊饭袋,由着你糊弄不?成?”
    有些口子是?不?能开的,初时或许不?显,可谁也不?能保证经?年以后?,日积月累,会是?何种境况?
    崔循并不?辩解,只道:“学宫举荐之权在我手上,自损不?到崔氏分毫。”
    若是?从前,崔翁压根不?会有半分担忧,眼下却?难安心。
    只是?他早已将大权交付在崔循手中,并没为着一件事,便大张旗鼓的道理。
    他洒了?把鱼饵,看着饵食逐渐溶解在水中,引得开春后?逐渐活泛的鱼群聚集,缓缓道:“这样的事,今后?不?要再有了?。”
    崔循垂眼,一如那日般应了?声“是?”。
    -
    行?宫建在栖霞山腰,御驾经?年未至,里里外外拢共也就?剩了?十余个仆役,四下萧条破败,野草蔓生。
    直至接了?口谕,得知公主不?日将搬来,这才?紧赶慢赶地收拾。
    修整草木、铺路补漆、洒扫灰尘这样的小事倒不?算什么,但山石花木这样的造景却?非一时半刻能打理妥当的。
    重?光帝特意拨了?人?手过
    来,供萧窈差遣。
    萧窈无可无不?可,将事情?交给翠微督办,她?自己?大半时间都?在学宫这边。
    谕旨昭告天下后?,尧庄每日便没闲下来过。
    他忙着看寒门子弟递来的文章,有时也会亲自见人?,以从中挑选第一批得以入学宫的弟子。
    偶得闲暇,也会指点萧窈的琴。
    但更多时候,教她?的还?是?谢昭。
    萧窈终于得以好好看了?名琴“观山海”,经?谢昭首肯,还?试着弹了?支简单的曲子。
    琴自然是?好琴,只是?于她?而?言并不?那么趁手。
    谢过后?,她?不?合时宜地想起曾经?在幽篁居里见过的那张绿绮琴,盘算着叫小六想法?子打听打听,若是?没那么贵,买回来也不?是?不?成。
    不?练琴时,萧窈则开始为师父整理他这些年的游记手稿。
    尧庄这些年云游四海,见多识广,积攒下不?少书?稿、字画,原打算上了?年纪不?便出行?时慢慢整理,也是?慰藉。
    却?不?料临到老得偿夙愿,领了?太学祭酒一职,再不?得闲。
    见萧窈无事,又对这些极感兴趣,便将整整两箱书?稿都?给了?她?。
    尧庄的游记中既有无限山水美景,亦有各地风土民情?,甚至一些唯有当地流传的志怪故事,极为丰富多彩。
    萧窈难得遇到看得进去的东西,乐此不?疲。
    但这些书?稿并没那么好打理,且不?提偶有字迹极为凌乱之处,有些特有的词,她?压根不?知是?有什么典故,又或是?旁的什么。
    只好一一记下,见缝插针趁着师父空闲时询问。
    这日晌午,萧窈照例抱着书?稿来问,却?扑了?个空。
    分明来时日光正好,回去时走到半路,竟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春日的雨大都?不?会太过凶猛,她?也没着急,只将书?稿揣在袖中。
    途径桃林时,见枝头一簇花开得正好,便想顺路摘回去供在书?案一角赏玩,奈何身量矮了?些,踮脚也没够得着。
    “愿为公主效劳。”稍显拘谨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萧窈回身时衣袖带过桃枝,雨水洒了?半脸,稍显狼狈地颔首问候:“郎君怎会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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