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氏此番回京的车队实在声势浩大。
    这日傍晚, 萧窈在夕阳余晖中看着一辆又一辆车马驶过,烟尘四起。紧接着,整个京都都知晓了这一消息, 议论纷纷。
    桓氏那位老爷子是如今的太常卿, 也就是崔循的顶头上司, 生平唯爱美酒、清谈。
    虽担着这一头衔,但依他老人?家的话说, 皆是“俗务”。
    故而不?屑为之, 当了个极清闲的甩手掌柜。
    萧窈只在元日祭礼上远远见过他一面, 兴许是饮酒过多的缘故, 半日下来已是颤颤巍巍的, 叫人?疑心下一刻就要昏过去。
    但无人?敢怠慢桓家。
    且不?说桓氏底蕴深厚, 大将军可是率数万兵马坐镇荆州, 谁敢轻易得罪?
    六安的消息向来灵通。萧窈歇了一夜, 第二?日问起时,他已经打探得清清楚楚。
    “昨日入城的, 是大将军嫡出的那位长公子。他这些年长
    居荆州,而今适逢桓翁寿辰渐近,特带着一双儿女回来祝寿。”
    “同行?的还?有其夫人?,与桓二?娘子。”
    萧窈早些年去荆州寻晏游时,算是与这位桓二?娘子打过交道。听六安提起她, 想起当年经历, 不?由得皱了皱眉。
    至于桓氏这位夫人?……
    萧窈绕着缕头发,同翠微道:“若我未曾记岔, 桓氏长公子娶的是王家那位大娘子, 王旖。”
    翠微点点头:“正是。”
    这桩亲事?是真正的门当户对、珠联璧合,无论于桓氏还?是王氏而言, 颇有助益。
    当年王氏嫁女排场之大,为人?津津乐道许久。
    萧窈依稀记得来建邺的路上,钟媪曾用颇为推崇的语气同她提过此事?,只是她那时被一堆名字闹得头晕目眩,并没细想过。
    而今想来,这便是士族联姻的意义所在,崔翁对崔循的期许应当亦如此。
    只是不?知崔循心中如何思量。与他年纪相?仿的桓长公子已然儿女双全,他的亲事?却还?是八字都没一撇。
    青禾替她梳篦头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萧窈,好奇道:“公主是有什么顾虑?”
    萧窈回神?,随口道:“我在想,不?知王家这位大娘子是否好相?与?”
    萧窈已然对各家族谱熟稔,知晓王旖与王滢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以她对王滢的了解,只怕这回秦淮宴上再遇着,未必肯消停。
    她并不?惧怕王滢,只是对素未谋面的王旖有所顾虑。
    翠微宽慰道:“今次秦淮宴是谢氏做东,便是再怎么嚣张,想来也不?会闹出多大的事?端,拂谢家颜面。”
    萧窈心中觉着未必,但多思无用,届时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秦淮宴为期三日,最先递到萧窈这里的请帖,是头一夜观灯、赏荷的风荷宴。请帖上隐隐绘着花叶暗纹,字迹清逸,有脱俗出尘之感,叫人?一见难忘。
    这些时日见得多了,萧窈一眼就认出这是谢昭的字迹。
    她并未提早过去,待到白日暑气逐渐散去,暮色四合,才离宫去了摆宴的别苑。
    青石铺就的路径两?侧已点上花灯,明光相?接,映出沿途夜景。
    放眼望去并不?见富丽气象,却极为雅致,能看得出来颇为一番心思。
    有微风拂过,送来一段荷香。
    宾客们四散着观灯赏景,衣香鬓影,笑?语不?断。
    萧窈兜兜转转,在一处藤萝花架下,偶遇了谢盈初。
    谢氏今日是主人?家,按理说她应当在谢夫人?处陪着招呼宾客才对,但谢盈初并非擅言辞之人?,难免拘谨不?自在。
    加之并非谢夫人?所出,素来也不?大讨这位嫡母喜欢,便没去掺和。
    她原本正对着花灯出神?,看清来人?是萧窈后,莞尔一笑?:“公主来了。”
    萧窈点点头,看了眼她身侧那盏莲花灯,随口道:“方才还?在同青禾感慨,你家宴上这些花灯做得可真是精致,上边的题词应当是谢昭的手笔吧。”
    “公主好眼力。您若喜欢,等夜宴散去时,可带几盏回去……”谢盈初顿了顿,转而笑?道,“又或是叫三兄送你新的也好。”
    萧窈想了想,只道:“他近来忙得厉害,我已有些时日未曾见过。”
    谢盈初道:“三兄近来忙着筹备此宴,过了这几日,自然清闲下来。”
    “学宫新开,近来事?务也多不?胜数,”萧窈有意无意道,“倒真是不?巧,赶在一处了。”
    “阿翁原是将此宴交给长兄操持过目,哪知长兄前些时日病情加重?,实在难以为继,故而只能令三兄回家中帮忙……”
    谢盈初轻轻拨弄莲灯,看着其上清逸字迹,由衷道:“三兄做事?素来尽善尽美,事?必躬亲,这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人?都清减许多。”
    言毕,又同她感慨:“可饶是如此,也不?见得能落什么好。”
    萧窈轻声道:“是因谢夫人不喜他吗?”
    谢盈初面露难色。
    她虽敬仰自己这位三兄,连带着对萧窈亦有好感,但到底循规蹈矩惯了,实在无法非议嫡母,只得敷衍过去。
    萧窈见此便没勉强,闲谈几句后,觑着时辰差不?多,结伴往设宴处去。
    她先前虽来过谢家,却并不曾正经与谢夫人打过交道,直至此时。
    这是个看起来不?大好相?与的人?。
    身着石青色的衣袍,端坐在正位上,发髻高高绾起,佩戴着套玉制的头面首饰,在灯火下映出幽微光泽。
    兴许是时常皱眉的缘故,她眉心有两?道浅浅的印子。
    值此盛宴,谢夫人?脸上虽挂着客套的笑?意,却并不?入眼,便难免显得有些虚假。
    唯有同另一侧的年轻妇人?说话时,神?色才有所和缓。
    萧窈目光掠过那全然陌生的妇人?,看清她华丽的衣裳、首饰,又瞥了眼一旁的王滢,立时明了她的身份。
    “原来这就是武陵来的那位公主,”王旖手中持着团扇,掩唇笑?道,“早就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姿态优雅,不?疾不?徐。
    哪怕是说着这样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依旧叫人?挑不?出半分毛病,倒真像是称赞。
    只是王滢轻轻嗤笑?了声,为此添了注脚。
    萧窈磨了磨牙,却又不?好发作,只看向正位上端坐着的谢夫人?。
    谢夫人?并未多言,只吩咐婢女:“请公主入席。”
    待宾客陆续到齐,仆役们捧着美酒佳肴奉上,远处的芦苇荡中有婉转悠长的笛声响起,随夜风四散。
    “此情此景,可堪入画。”
    “今日园中布置,一景一物,细微之处亦见用心。”
    “谢氏不?愧诗书传家,自是一等风流雅致……”
    觥筹交错间,宾客们熟稔地恭维客套,只是身为主人?家,谢夫人?的反应却实在算不?得热切。
    夸的愈多,笑?得反而愈发勉强。
    萧窈抿了口酒,觑着她的脸色,才终于在这场宴会上找到些许乐趣。
    “为何只闻笛声?”王旖忽而开口打断了众人?的恭维,向谢夫人?笑?道,“早就听闻谢三郎琴艺冠绝江左,值此盛会,该请他亲自弹奏一曲,才算圆满。”
    谢夫人?微怔,原本不?尴不?尬的面色终于好转,缓缓笑?道:“阿旖说得是。”
    言毕,吩咐身侧老媪:“知会三郎,令他带着那张琴来此。”
    她语气中的轻蔑并不?遮掩,不?似找自家三公子,倒像是在支使?贱籍乐师之流。
    在场之人?大都知晓谢昭昔年认祖归宗时那些牵扯,知情识趣地闭嘴,谁也没说什么,只是气氛微妙起来。
    谢盈初嘴唇微动,到底没敢说什么。
    萧窈饮尽杯中残酒,在那老媪领命离开前,冷不?丁开口道:“我观三公子这些时日两?地奔波,既要忙于学宫事?务,又得为此番筹备谢氏秦淮宴操劳,身兼数职,已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份用了……怎得如今又添一桩差使??”
    “若嫌笛声单调,偌大一个谢氏,总不?会凑不?出个乐师才对。”
    谁也没料到她会说这么一番话,面面相?觑。
    在场宾客之中,亦有人?知晓今朝筵席经谢昭之手安排,只是谁都不?想触谢夫人?霉头,只当不?知。
    萧窈却这样明晃晃地挑破了。
    谢夫人?脸上客套的笑?意逐渐褪去,王旖眉尖微挑,意味深长道:“公主知晓得这般清楚,又如此回护谢三郎……”
    萧窈不?耐烦听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打断了她,径直问道:“我与三公子同拜在松月居士门下,为师兄妹,不?知夫人?有何见教??”
    王旖难得被噎得说不?出话。
    她这些年顺风顺水惯了,几乎无人?敢回嘴,更没人?会如萧窈这般当着这么些人?口出狂言。
    早前听闻建邺传过来的消息,知晓小妹被公主泼酒为难时,她只觉荒谬。而今才终于意识到,萧窈真是能做出这样事?情的人?。
    她沉默片刻,冷笑?了声,算是揭过此事?。
    众人?心照不?宣地避过此事?,转而聊些衣物、钗环这样稀松平常的话题。
    萧窈又饮了盏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身侧忽而传来一声惊呼。
    萧窈垂眼看去,只见上前添酒的侍女匍匐在地,不?住地请罪。而她衣衫上,则沾了半袖被失手
    浇上的酒水。
    夏日衣衫单薄,酒水几乎立刻洇透衣料,黏在她肌肤上。
    萧窈没忍住皱眉,却也没责骂那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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