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堂中窗明几净, 白瓷净瓶中供着几枝兰花,暗香浮动。
    崔循坐于窗侧,白衣胜雪。
    日光洒下, 恍若浮光跃金, 勾勒出精致的侧颜。他的眉眼随母亲, 细看颇为秀气?,眼睫浓密纤长, 漫不?经心垂下时却又透着几分冷淡。
    鼻梁高挺, 薄唇, 是民间老人们说的“薄情相?”。
    萧窈揣着一肚子?疑惑来, 原本有些许急躁, 踏过门槛见着这副景象不?由一愣, 悄无声息看了会儿。
    她的确喜欢崔循的相?貌。
    从前同他说的那番话并?非虚言。早在祈年殿外冬雪中初遇, 不?知?他姓甚名谁时, 就?曾有意无意多看好几眼。
    其实细论起来,他与谢昭的样貌难分高下, 可身体本能的反应总是更为诚实。萧窈不?得?不?承认,两人之间单论外形,她确实更喜欢崔循。
    她倚门而立,待崔循觉察到她的存在,抬眼望来, 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咳了声:“你找我?来什么事?”
    崔循微抬下巴,示意她落座。
    萧窈已经推了谢昭的邀约, 也?叫晏游先回军营, 不?必特地等候自己。眼下并?没什么要紧事,稍一犹豫, 还是在书案另一侧坐了。
    “今晨你曾问过的后山封路之事,我?令人查过,是谢七郎他们的手笔。”崔循为她斟了盏茶,“他们前些时日在山间观景取乐,为猎户惊扰,便叫人知?会城尉,添了这道禁令。”
    他语气?平静,仿佛是在说一桩稀松平常的事情。
    萧窈皱了皱眉,心中难以?认同,但也?知?道这在士族子?弟为所欲为的特权、罄竹难书的恶行之中,确实不?算什么。
    他们甚至还走了城尉那里的章程,而非动用自家私兵,随意圈地。
    当底线足够低时,这倒真算不?得?什么。
    “可晏游同我?说,周遭百姓中,不?乏靠山吃饭过活的,如?此一来岂非断了他们的生计?”萧窈饮了口茶水,微凉、甘爽,恰到好处地解了方才炙肉的些许油腻。
    她便又喝了半盏,时不?时看向崔循。
    “确有不?妥。”崔循略略颔首,却又不?肯再说旁的。
    最?后还是萧窈按捺不?住,直言:“既然不?妥,就?不?能撤了这条禁令吗?”
    她潜意识中总觉着崔循应当无所不?能,再棘手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
    “能,但麻烦。”崔循答。
    像是回绝,却又未曾彻底把话说死,仍留了一线希望。
    萧窈下意识追问:“为何?”
    “学宫本就?规矩森严,约束繁多,他们自小骄奢淫逸惯了,若是再处处弹压,难免适得?其反。”崔循道,“何况此举并?非谢晖一人促成,牵涉其中者多不?胜数……”
    他条分缕析着,说得?头头是道,萧窈被他绕进去,几乎就?要信服了。
    转念想了想崔循从前的行事,倏然清醒过来,咬了咬唇,迟疑道:“你说的这些,分明都是托词。”
    崔循并?未反驳,只平静看她。
    萧窈愈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你只是不?想做而已。”
    崔循颔首:“公主既这般了解,想必也?明了其中缘由。”
    “你,”萧窈一时有些气?结,转瞬又萎靡,声音也?不?由自主轻了许多,“因为此事对你并?无好处……”
    崔循若是当真想做,自然能成。学宫那些不?成器的儿郎纵有怨言,也?不?过背后非议几句,又能奈他何?
    可他为何要做?
    此事与他原没什么干系,如?从前许多年一样袖手旁观,才是合情合理。
    萧窈咬了咬唇:“那我?待回宫后,告知?父皇,请他下令解决此事。”
    言罢,正欲起身,却被崔循抬手压了衣袖。
    “圣上若下令,城尉自然不?敢违逆,会撤去拒马、卫兵,可谢晖他们仍会有旁的法子?达成目的,令周遭百姓不?敢进山。”崔循见她杏眼微瞪,无声叹了口气?,“萧窈,你明知?我?想听什么。”
    他不?再装模作样称呼什么“公主”。
    但很少?会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叫她。萧窈不?大?习惯,只觉微妙,沉默片刻后“哦”了声:“……你想听我?求你。”
    “不?是‘求’。”崔循抠着字眼,只否认,却又不?说应是什么。
    萧窈看着他那张清逸出尘的脸,想明白后,一时有些失语,过了好一会儿轻笑道:“你从前总爱答不?理,还几次三番训斥,我?还当你只嫌我?轻浮……”
    “崔循,”萧窈似笑非笑,“从前我?同你撒娇时,你心中实则是喜欢的吧?”
    崔循不?语,鸦羽般的眼睫垂下。
    萧窈趴在手臂上,抬眼看他,杏眼圆圆的,眼眸澄澈,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落在崔循眼中,只觉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叫人想抬手摸摸她的鬓发。但他并?没动弹,只静静看着她。
    “你可真是假正经。”萧窈感慨了句,反手牵了他的衣袖,轻轻晃了晃,“你应知?晓今日是我?生辰,便帮我?圆了这桩心愿,权当是生辰礼可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待何时你生辰,我?定还你一份礼。”
    她为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崔循喉结微动,缓缓道:“好。”
    他答应得?实在太?过顺遂,萧窈不?由一愣,随后由衷感慨:“好在你家世显赫,无需做生意谋生,否则定是要赔本的。”
    哪有说什么便应什么的?总该讨价还价一番才是。
    崔循微微一笑,并?未解释,漫不?经心地抬手抚过古琴。琴弦颤动,音质悦耳,懂行之人一听便知?是此琴极佳。
    萧窈早前就?留意到此琴,只是一直没来得?及细看,而今离得?这样近,得?以?看得?真切。
    “这是你的琴。”萧窈指尖小心翼翼抚过琴身,感其底蕴深厚,好奇道,“它叫什么?”
    崔循道:“无名。”
    萧窈面露惊讶。
    当世名琴,譬如?谢昭那张“观山海”,名声遍及江左;先帝赐下那张“知?秋意”,亦是有名有姓的前朝遗物。
    她原以?为崔循所用的琴,也?会是那等报出名号,能引得?四座皆惊之物。
    崔循看出她的疑惑:“此琴是我?少?时偶然所得?,并?无琴铭。”
    萧窈问:“那你何不?为它命名?”
    崔循沉默片刻,只道:“并?未想到合适的,搁置至今。”
    乐曲寄情思,他素来寡情,无悲无喜,亦无什么触动。如?萧窈昔日所言,是个无趣的人。
    “可你琴技极佳。”萧窈随口道,“能再弹支曲子?听吗?”
    若换了旁人,断然不?会这般随意地支使他,犹如?吩咐自家伶人。但崔循并?未有丝毫不?悦,反问:“你想听什么?”
    萧窈道:“随你。”
    大?半日下来,她已经有些疲惫,加之方才不?知?不?觉吃得?多了些,而今渐渐地已经有些犯困。
    崔循见她无精打采,便弹了支轻柔和缓的曲子?。
    萧窈托着腮,百无聊赖间想起王旸之事,轻声问:“王九郎伤成那般模样,你是如?何向王家交代的?不?会得?罪王氏吗?”
    她那日并?没隐藏身份,原也?想好了,若王旸回去告状要如?何应对。但如?重光帝所言,王家在这件事上竟装聋作哑,并?没深究。
    思来想去,唯有崔循善后才能解释。
    “谈不?上得?罪,九郎在王氏并?没那等分量。”崔循淡淡道,“只需令九郎自己认下,是因争抢妓子?,与人争风吃醋动了拳脚。王家顾及颜面,自然不?会大?肆追查。”
    萧窈“嘶”了声,疑惑道:“王旸如?何肯认?你姑母难道看不?出来不?对劲?”
    只需看一眼他身上的伤,就?该知?道绝非“拳脚相?争”能留下的痕迹。
    “我?既敢如?此行事,自有手段令他认下,不?会将你牵连其中。”崔循拨弄着琴弦,不?疾不?徐道,“至于个中缘由,涉及家事,你若想知?道……”
    萧窈摇头:“算了。”
    她虽好奇,但听到“家事”二字,总觉着这话题有些危险,唯恐他再提什么亲事,果断回绝。
    她其实并?不?厌恶与崔循相?处,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观之赏心悦目。但她并?不?想负责,被绑死在他身侧,稍一想就?如?坐针毡。
    好在崔循没再催逼,一个字都没提。
    此处虽没软榻绣枕,但听着轻缓的琴声,萧窈还是伏在书案一侧,眼皮逐渐阖上,在和煦日光中睡去。
    手腕垂在书案边沿,发丝散在肩头,看起来柔软极了。
    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也?不?知?是警惕心太?差,还是信得?过他的品性?。
    崔循看得?入神,指下弹错了音,这才停下。
    她的住处就?在澄心堂后,相?距不?远;澄心堂偏殿亦有供人稍作歇息的软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就?能到。
    崔循端坐片刻,抬手拖起她悬在半空的手腕,低声道:“这般睡久了,醒来会不?舒服,还是回去歇息。”
    萧窈是有些起床气?的,翠微与青禾都很清楚这点,并?不?会贸然唤她起身。便是真有万不?得?已的时候,也?会备下喜欢的糕点、果脯来哄她。
    而今听着那些道理,她只是侧了侧脸,彻底埋进臂弯中。
    崔循无奈,挪到她身侧,稍稍用了些力气?。却见她才直起身,就?又倒在他怀中,话音里透着些不?悦,抱怨道:“不?要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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