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循到时, 行宫外停着套好的马车,婢女们?正?陆续将收拾好的箱笼等物送上车,一看便知是主人家要离开。
    他不动声色扫过, 目光落在六安身上。
    六安素来钦佩这位少卿大人, 若不然, 当初萧窈牵扯进王闵之死被困于扶风酒肆时,也不会?求到他那里。
    而?今见崔循出现, 虽惊讶, 却还是立时迎上前问候:“少卿来此?, 可是欲见公主?”
    崔循颔首:“是。”
    六安立时遣了婢女进去?通传。
    崔循抬眼看向一旁的车马, 有意无?意道:“公主若只是回宫小住, 应当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才是。”
    这事原也不是什么秘密, 崔循若想知道, 他日稍一打听便能?明了。六安便没隐瞒, 恭敬道:“公主令我等收拾行李,欲往阳羡。”
    崔循因“阳羡”二字皱了皱眉, 不再多言,垂眼看向阶下的青苔。
    六安是极擅察言观色的好手,哪怕对方没再多问半句,却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崔循的心情仿佛不如来时。
    他时常随萧窈出行, 早就?知道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但眼观鼻鼻观心, 只当做自己一无?所知,并不多嘴。
    好在不多时, 青禾便出来传话, 请崔少卿入内详谈。
    萧窈揣度着此?去?少说也得大半月,衣物这样的行李自有翠微她们?收拾, 书?稿却得她自己决定带哪些?。
    到了阳羡兴许无?暇看书?,但往返路上无?聊至极,恰能?以此?打发?时间?。
    她听到崔循的脚步声,余光瞥见天青色衣袂,却并没抬眼,边翻看书?稿边问:“你怎的来了?”
    因在行宫不出,萧窈穿着件半新不旧的鹅黄衣衫,长?发?只用了根玉簪随意绾起,有几缕碎发?散下,看起来散漫极了。
    崔循在书?案前站定,并未回答,反倒是唤了声她的名字。
    萧窈这才终于仰头看他,疑惑道:“何?事?”
    “你我已经许久未见。”
    崔循面无?表情,声音也透着股冷淡,以致萧窈起初并没听出这是抱怨,愣了片刻后方才反应过来。
    她抿了抿唇,学着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有许久吗?也就?十来日吧……”
    崔循本就?有许多事务需要处理,隔三差五才能?来学宫一趟,近两?回还都赶上萧窈未曾过去?,并没见成。
    今日又是如此?,这才找来行宫。
    崔循避过她的打趣,径直问:“我方才在外,见仆役收拾车马。”
    萧窈点点头:“姑母邀我去?阳羡住上一段时日,游山玩水,赏红枫。”
    只是“住上一段时日”,而?不是搬去?阳羡。
    崔循先是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沉默片刻又问:“一段时日是多久?”
    “说不好。”萧窈被翠微问过,自己也在琢磨此?事,漫不经心道,“兴许十天半月,若是玩得高兴,又或许待到年节前姑母来建邺朝拜,再同她一起回来……”
    这话像是玩笑,但以萧窈一贯行事,却也并非全然不可能?。毕竟她本就?玩心重,又与长?公主性情相?投。
    崔循查过萧窈的生平,知晓她曾在阳羡住过许久。于她而?言,除却重光帝,长?公主兴许算是最为?重要的长?辈了。
    她性情中那点不顾世俗礼仪的散漫,兴许与其脱不开关系。
    再一想传闻中长?公主养着的那些?“乐师”,崔循的神色便没那么从容自若了。
    近些?年关于阳羡长?公主的流言蜚语已不似早年那般甚嚣尘上,但仍有传言,说她好美色,周遭侍奉之人皆是上乘容色。
    而?萧窈……
    崔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萧窈莫名其妙,辩白道:“我纵是去?得久些?又如何?呢?父皇都不会?说什么,你要约束我不成?”
    崔循确实?想约束她。
    譬如除却来去?途中耗的功夫,在阳羡待上一旬正?好,足够她与长?公主叙旧、游玩,而?他们?之间?也不至于分别太久。
    但诚如萧窈所言,重光帝都未曾说什么,他更没资格。
    故而?只是在旁坐了,一言不发?看她整理书?册。
    萧窈收拾得七七八八,瞥了他一眼。
    只见崔循神色寡淡,分明心情不佳,却又偏偏不曾拂袖离去?,倒像是在等着她开口。
    她拢起一卷竹简,目不转睛地盯着崔循看了片刻,解释道:“并非是戏弄你。只是姑母行事从来随性,兴许会?有旁的安排,我总不好拂她的好意……”
    崔循垂眼:“你爱重长?公主,旁人说什么,自是不会?放在心上。”
    萧窈噎了下,想了想又觉好笑:“你怎么还要同我姑母比较?”
    “我若今日不来,你可会?遣人告知?还是不告而?别,直到哪天我从旁人口中得知你已经离了建邺?”
    崔循语气平静,并无?波澜,但任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不悦。
    萧窈短暂沉默片刻后,勉强寻了个借口:“事出突然,行李都是才开始收拾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旁人。”
    想了想,又补了句:“这时候,我阿父兴许都还不知此?事。”
    她虽然已经遣人提前回宫知会?重光帝,但算着时辰,此?时应当还未面圣,故而?这句倒也算不上扯谎。
    只是这说辞非但没有令崔循的神色好转,反倒雪上加霜。
    萧窈看着,只觉崔循真应当庆幸爹娘给了这么一张容色出众的脸,便是这样,也不会?叫人觉着厌烦。
    眼见此?事仿佛过不去?,她心下叹了口气:“好吧。”
    说着,倾身凑到崔循面前,放软了声音:“此?事是我考虑不周,少卿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吧。”
    崔循眼瞳微缩,错开视线。
    萧窈无?奈地磨了磨牙,只得将话题绕回最初,掐着指节算道:“我难得再去?阳羡一趟,又与姑母许久未见,总没有只住几日的道理……最迟霜降前后,总会?回来的。”
    她自问态度极好,已然让步,哪知崔循依旧无?动于衷。
    萧窈瞪圆了眼,“你想要我如何?”这样的质问已然到嘴边,却只听他淡淡道:“公主信用堪忧。”
    令人不禁怀疑这是在暗示风荷宴那夜的“允诺”。
    萧窈实?在是怕他再一本正?经地提什么亲事,咬了咬唇,鬼使?神差的,倒是有了安抚他的主意。
    两?人之间?的亲热或是因心绪起伏一时意气用事,又或是催、情药醉酒使?然,不清不楚的,与虚无?缥缈的春梦没有什么区别。
    上回在玄同堂,萧窈虽清醒,却始终被崔循遮着眼,云里雾里。而?今无?比清醒地看着崔循,主动贴近,就?全然是另一种感觉了。
    肌肤相?贴之际,她还是下意识闭上眼,亲了下还没来得及退开,就?被崔循抬手扣了后颈。
    带着薄茧的手指揉捏着后颈细嫩的肌肤。他有意控制手上的力气,并不重,却也令她无?法离开。
    与上回相?比,此?次亲得并不凶狠,没有那种几乎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萧窈能?够清楚地分辨出他衣上浅淡的檀香,又仿佛随着两?人的亲近,逐渐将她整
    个人都包裹起来。
    萧窈喘了口气,只觉身体发?软。连带着想起前回的疑惑,有气无?力瞪了崔循一眼:“你对这等事,为?何?如此?熟稔?”
    崔循问:“你不清楚?”
    萧窈下意识道:“我为?何?会?知道?”
    “风荷宴那夜,你缠了我许久……”
    崔循修长?有力的手拢在萧窈腰间?,不容她躲避,目光从她嫣红的唇滑落,看过白如凝脂的脖颈、因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在如花瓣铺散开来的衣裙上。
    虽只是一句带过,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那夜的记忆太过深刻,他至今仍记得,触碰何?处时萧窈的反应会?更为?强烈些?,也记得被取悦时,她那些?破碎的喘息。
    这话题有些?危险,萧窈下意识想要岔开,干巴巴道:“我前几日想寻前朝卫大家的山海经注,学宫藏书?楼未见。师父说他曾有一册手抄本,只可惜未曾带来建邺,又说原书?应当藏于你家……”
    崔循稍一思忖,颔首道:“明日令人送予你。”
    萧窈点点头,正?犹豫着该再问些?什么,却只听他忽而?问道:“你时常去?藏书?楼?”
    萧窈满是疑惑地看向他。
    崔循也知道自己问得太过突兀,低声解释:“近日来学宫,听闻你对管越溪照拂颇多。”
    萧窈:“……”
    她翻了个白眼:“分明是谢晖那些?个士族子弟看不惯管越溪,总是变着花样地折腾、为?难他,我看不过眼,便找了个由头叫他帮我抄书?。如此?一来,他有名正?言顺的差使?,也能?静下心好好钻研求学,不必在那些?琐事上浪费心力。”
    萧窈自问行事坦荡,而?今说起此?事也理直气壮,只是因带着些?对谢晖等人的厌恶,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崔循抽出她发?上摇摇欲坠的玉簪,看着青丝如流水般倾泄而?下,语气微妙道:“你可怜他。”
    萧窈猝不及防,看着铺散半身的头发?,没好气道:“那也是因为?他确实?不易。”
    崔循缄默不语。
    “你怎么这样不讲道理?”萧窈反手攥着他的手腕,却没能?夺回玉簪,无?奈地叹了口气,“难不成从今往后,我不同任何?男子多说一句话,才能?如你的意?”
    崔循喉结微动,只觉萧窈所说的假设颇具吸引力,最好不单单是男子,如阳羡长?公主这样被她爱重的女郎也不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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