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 满山枫叶尽染。
    山房门窗大敞,有凉风习习,穿堂而过?。西斜的日光映出榻上侧卧的女郎。
    她睡得香甜, 如绸缎般光滑的长发拢在身侧, 姣好的面容好似镀着层霞光, 艳丽不可方物。
    身上的薄毯却滑落大半,只余一角犹盖着小腹。
    险伶伶的, 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落地。
    翠微端着醒酒汤悄无声息进门, 见此情形, 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摇了?摇头?。
    阳羡长公主是个很好的长辈, 待萧窈关怀备至, 予取予求。翠微十分认同这一点, 唯一稍有微词的是, 长公主过?于偏爱饮酒了?。
    别院酒窖之中?几?乎搜罗了?天下名酒,有香甜可口?的果酒, 也有塞外烈酒。长公主并没什么顾忌,颇有千杯不醉的架势。
    可萧窈不然。
    她酒量算不得太好,心情好时,不自觉又会多饮几?杯,一来二去就醉了?。
    翠微不欲扫她的兴, 但这样终归不好。再三犹豫后, 还是在萧窈醒来捧着醒酒汤下口?啜饮时,开口?劝道:“醉酒伤身, 公主今后还是多多留心, 不易过?分放纵。”
    萧窈抱膝坐在榻上,看着隔扇门外的秋景, 漫不经心点了?点头?。
    翠微一看便?知这话并没往她心上去,叹了?口?气?,竟不由自主想起崔循来。当初上巳节萧窈也曾醉酒,在学宫被崔循撞见,经他约束,此后一直有所克制……
    有怅然的琴声随风传入耳中?。
    翠微倏然惊醒,收敛了?不着调的思绪,又看向萧窈:“早些时候亭云来过?,你尚未醒,我便?做主打发他先回去了?。”
    萧窈也回过?神?,咳了?声。
    翠微口?中?的“亭云”,是萧窈前夜往震泽湖游玩时,从水中?救上来的人。那时月明星稀,她正百无聊赖地垂钓,与?青禾赌自己究竟能不能钓上哪怕一条小鱼,抬眼?间?,却瞥见了?个人形。
    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没什么顾忌,当即便?支使船夫凑近,将这水鬼似的人捞了?起来。
    他那时已经只剩半口?气?,昏迷不
    醒。披散开来的长发如水草般黏了?半张脸,满身淌水,依稀带着些湖水中?的腥气?。
    萧窈没来得及细看,将人在船上放平,回忆着从表兄们那里学来的技巧,按压胸腹。
    等人断断续续吐了?水,侧身咳嗽不止时,她擦拭着手上沾染的湖水,借着明朗的月色看清面前之人的形容。
    这是个生得极为侬丽的少年。
    哪怕眼?下狼狈至极,依旧令人为他精致的相貌而惊叹。劫后余生,他脸上并无半分血色,苍白如纸,木然的眼?眸中?也没有神?采,像是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只眉心那点朱砂痣添了?抹艳色,更衬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灯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气?,萧窈亦愣了?片刻,这才想起来问他的姓名、来历。
    少年却因她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怔了?许久,最后眼?圈都红了?,纤长的眼?睫一颤,随即有晶莹的泪珠滚落。
    实在是我见犹怜。
    萧窈见他有难言之隐,便?没逼问,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并没打算将少年带回别院,见他这样可怜,原想给?些金银令他自行离开。却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跄半步又晕了?过?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险些一头?栽在她身上。
    无奈之下,只得将人带回来。
    事情传到阳羡长公主那里。她听闻萧窈带人回来,大为好奇,第二日一早来看过?,随后令人去查来龙去脉。
    这样容色姣好的少年,绝非寻常人家会有。加之萧斐在阳羡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想要查个身世并不难。
    当日就有了?结果。
    “那少年叫做亭云。卢椿好男风,有人欲求他帮忙办事,投其所好,重金买来亭云送他。”萧斐并未遮遮掩掩,将查到的事情悉数同萧窈讲了?,不疾不徐道,“卢椿虽行事荒诞,但卢樵总要给?我几?分薄面,不至于为了?个庶弟翻脸。你若喜欢,只管将人留下。”
    萧窈倒不曾脸红羞涩,只下意?识道:“我留他做什么……”
    “怀璧其罪。这样的样貌,若无权势依附,便?是给?他再多银钱也无法立足。”萧斐一针见血指出,又随口?道,“你留他在身边,当个研墨奉茶的仆役就是,哪里值得为难?”
    萧窈迟疑不定,索性叫人去问亭云的想法。
    亭云高?热未退,强撑着病体?来拜见她,说是甘愿留在公主身侧,为一粗使仆役。
    他犹在病中?,一副弱不胜衣的模样,伏地的身躯摇摇欲坠。萧窈看得咋舌,便?先应了?下来,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这两日,萧窈依旧吃喝玩乐。
    而今听翠微提及,才想起问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热已去,只是听医师的意?思,他身体?底子本就不佳,还是须得好好养上月余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萧窈对此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养着就是,不必拘礼来我这里拜见。”
    翠微应了?声“是”。
    萧窈慢慢喝完了?这碗醒酒汤,残存的醉意?彻底褪去,对这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感?到好奇,起身出门。
    无论谢昭还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顶尖的。
    萧窈往日听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说不会再有什么能令她惊艳赞叹,但如今这段琴音中?所蕴着的怅然哀婉,却是两人所弹奏的琴音中?不会有的。
    她趿着绣履,慢悠悠穿行于花木间?,循声来到一处僻静的小院外。
    小院在园子西南角,并不起眼?,毗邻园中?仆役们的居所。才踏过?门槛,便?能看见院中?抚琴的白衣少年。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但墨发白衣,收拾得干净整齐。
    通身无半点装饰,却依旧动人。
    萧窈的目光在亭云眉心那点红痣稍作停留,后知后觉想起从长公主那里得知的他的来历。
    如他这样被刻意?教养出来的少年,本就是准备送给?达官贵族的“礼物”,总要学些琴棋书画,附庸风雅。
    见她来,琴声戛然而止。
    亭云起身行礼:“小人闲暇无事,见房中?留有一张旧琴,故而以此打发时间?。惊扰公主,实是罪该万死……”
    石桌上那张琴并不起眼?,是极为便?宜那种,与?萧窈平日所见的那些名琴无法相提并论。
    她看向亭云,瞥见他单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叹道:“起来吧,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你的琴弹得很好。”
    亭云飞快看了?一眼?,发现她说完这句,便?打算离开。
    他虽出身卑贱,但因着这张脸,却也见过?不少显贵。
    近的譬如那位卢大人,看起来还算是个仪表堂堂的文雅之士,听了?他的琴后,引经据典夸赞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恶心。
    萧窈的视线却并不会令他有任何不适。她眼?眸清亮,犹如山间?一泓清泉,不掺任何污浊。
    她会对他的相貌感?到惊艳,就如同看到一朵开得极好的花,心生喜欢是人之常情。
    但也仅限于此。
    亭云能觉察到,她对自己并无别的用意?。他本该为此松口?气?的,可见萧窈就这么离开,却又隐隐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侧,又或是要将他送还给?卢椿,该如何?
    这种本能的不安与?恐惧驱使他追上萧窈,谨慎地拿捏着分寸,试着讨好她。
    萧窈本就是个极好说话的主子。
    不单单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边旁的仆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线,也总是温和而宽厚,几?乎算得上有求必应。
    她听着亭云小心翼翼的哀求,见他因赋闲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将一些不起眼?的杂活交给?他来做。
    亭云被人悉心调|教,除却琴棋书画这样风雅的事情,学得更多的其实是如何审时度势,如何赢得贵人们的欢心。
    他曾对此深恶痛绝,并没想到,自己会有真心想要讨好谁的时候。
    公主于震泽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实意?地想要留在她身侧,受她庇护。
    铺纸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萧窈倒没想那么多。
    如长公主所言,她只当自己身边多了?个仆役,做着些无关痛痒的闲差,偶尔看上一眼?也算赏心悦目。
    而今耗费心神?,令她犹豫不决的是,究竟应当何时回建邺?
    长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赏赐过?来时,说的也是只管安心玩乐,不必着急。
    可与?此同时,她也收了?来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开,最先落出来的是几?朵晒干的桂花,原本浓郁的香气?已经几?不可闻,反倒是信上仿佛沾染着崔循惯用的檀香。
    信上并未长篇大论。
    除却一板一眼?的称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几?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饮酒。最后又有一句,“秋日将尽,宜归。”
    萧窈斜倚着书案,看着这不足半页的信纸,甚至能想到崔循皱着眉,提笔写信的模样。
    青禾看见那几?片抖落出来的桂花时,就已经猜到这信是谁的手笔,小声道:“咱们要回去了?吗?”
    不单单萧窈喜欢阳羡,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邺,一时间?还有些不舍,没忍住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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