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月臣行至偏厅外头,先瞧见的是阿勒。她也不进去,身子避在墙边,透过门轴缝隙往头看,腾腾跟在她……◎
    裴月臣行至偏厅外头,先瞧见的是阿勒。她也不进去,身子避在墙边,透过门轴缝隙往头看,腾腾跟在她身旁,直摇尾巴。
    也许是因为离开族群很久,又或是往日并不曾得到过族人的善待,阿勒对于赫努族人一直没有亲近之意。荒原上的规则是生存,活下去排在第一位,即便是同族,各支之间也常有争斗,弱肉强食是常态,其他的事情,与生存比起来,都要往后靠。这些族人和他们的生活,对她而言,疏远且陌生,有的时候甚至会让她觉得害怕。
    阿勒从缝隙中瞥见其中一名高大壮硕的赫努人,目光便黯了黯,紧接着又瞥见另一名年纪稍大些的赫努人,她认得他,唤做胡力解,是赫努族长隆多手下的得力人手,中原话说得甚好,赫努族需要和衡朝沟通事情总是派他来。他的左手上缺了一根指头,阿勒从前便知晓,偷偷盯了一会儿,仍是不想进去。她转过身来,正好看见裴月臣,飞快地向裴月臣施礼,然后一声不吭地带着腾腾一溜烟跑了。
    衡朝的规矩多,阿勒初到将军府时什么规矩也不懂,祁老将军和楚枫也都不勉强她。楚枫只认真地教了她一个规矩,就是见了祁老将军和裴月臣要施礼,其余人等包括她自己便都不用在意。阿勒后来断断续续又学了其他规矩,但楚枫教她的这个规矩是她记得最牢的,几乎成了本能反应。
    裴月臣好笑地摇了摇头,撩袍跨过门槛,走进偏堂内,朝两名赫努族人拱手笑道:“将军军务繁忙,让我来代为招待。”
    铁里图与裴月臣打过几次交代,彼此也算熟悉,知晓他是祁楚枫的心腹之人,拱手施礼道:“军师大人!”
    荒原人会说中原话的本就不多,胡力解已经算其中说得好的,但连他也记不明白中原人的姓氏人名,更不懂各种复杂称谓,便一概都以“大人”二字称呼。称呼商队掌柜便是掌柜大人,祁楚枫便是将军大人,称呼圣上就是皇帝大人,不知该如何称谓的便只呼大人,终归不会得罪人。
    旁边身材魁梧的赫努人也依葫芦画瓢,学着铁里图的样子上前施礼:“军师大人!”
    “他,铁里图,荒原上的勇士。”胡力解指旁边身材魁梧稍年轻些的赫努人,介绍给裴月臣听,“按你们中原的习惯,老胡,小铁。”他拍拍自己胸膛,又拍拍铁里图的肩膀。
    裴月臣微微一笑,顺着他唤道:“老胡,小铁。”
    胡力解开心笑道:“对对对,老胡,小铁。”
    被唤成小铁的铁里图显然对这个称谓不是很满意,但碍于场面,只得勉强点点头。
    裴月臣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也在厅堂上首坐下,含笑看向他们:“近来接连下了几场雪,族里的羊可还好?”
    听他问这事,胡力解的目光黯了黯,叹气道:“今年冬天来得早,冻死了一批羊崽子,唉,可怜得嘞,要是再晚半个月就能撑过去了。哎呀哎呀,不说这个嘞……”
    铁里图怒气冲冲接口道:“要说!夏天的时候被丹狄占了草场,所以羊崽子才生得晚。都是他们的错,要将军大人给我们公正!”
    胡力解连忙制止铁里图,用的是赫努语,裴月臣只能听懂只言片语,大概意思就是叫他不要乱说话。骂过铁里图,老胡朝裴月臣陪笑道:“我们的格力玛要出嫁,族长要请将军大人来主持婚礼!”
    格力玛是荒原上的人对族长女儿的称呼,裴月臣记得赫努族长隆多有三个女儿,遂问道:“是哪位格力玛?”
    胡力解翘起大拇指,连连比划:“小格力玛。”
    “夫家是谁?”裴月臣问道。
    老胡没听懂,一脸诧异:“嗯?”
    “夫家,就是格力玛嫁给谁?”裴月臣解释给他听。
    “哦哦,嫁给安加罗的儿子,“老胡也解释给他听,“住在西面,靠着水泡子。”
    铁里图插口道:“送了五百头羊,是一桩上好的婚事!”
    虽然对他们用羊群来判定一门婚事的好坏不能认同,裴月臣仍是笑着点点头:“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月亮圆的第二天。”
    月圆的第二天,这是荒原人的计数习惯,也就是下个月的十六日。裴月臣略想了想:“将军军务繁忙,我也不知她是否能抽出空来,此事还需得请示过将军才能定夺。”
    胡力解从怀中摸出一枚狼牙,呈递给裴月臣:“要来!要来的!”
    裴月臣诧异接过那枚狼牙,大概是常年贴身佩戴、经常摩挲的缘故,狼牙通体盈白光润:“这是?”
    “祁老将军,天神的护佑!”胡力解指着狼牙,“小格力玛出世的时候,祁老将军把这枚狼牙送给她,护佑她平平安安。所以格力玛出嫁,请将军一定要来赐福。”
    这才明白过来,裴月臣仔细收好狼牙,道:“我一定会转告将军。”
    此时天色已不早了,裴月臣请崔大勇带他二人到不远官驿中歇息。崔大勇正带着老胡小铁往外头,迎面正碰上匆匆赶来的赵暮云,连忙停下来施礼。
    胡力解和铁里图见赵暮云的装扮,也知晓他是烈爝军中的将领,不敢怠慢,右手拍胸,躬身施礼。
    赵暮云性子谦逊,也还了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出门去。和赵春树比起来,赵暮云要细心得多,在胡力解施礼时便看见他的左手缺了一指,心下存了些许疑惑。
    “军师!”他步上厅堂,向裴月臣施礼。
    见他匆匆而来,裴月臣问道:“有要紧事?”
    赵暮云面上有点尴尬:“巡边的兄弟回来了,右将军让他带了几句话给将军。”
    “他说、他说……”近处虽无人,赵暮云还是压低了嗓音,“佟盛年是右将军三夫人娘家的人。将军现下把人扣在牢里,恐怕不太合适?”
    裴月臣闻言,低首微微一笑:“这事,将军早就知晓了。”
    “将军知晓?那她还……”赵暮云不解。
    裴月臣含笑道:“既然要扣人,就得装着不知晓,不然怎么扣。”他边说着,边朝祁楚枫的书房行去。
    赵暮云这才恍然大悟,快步跟上,接着又犯愁道:“可眼下右将军托人带了话来,将军怕是装不下去了吧?”
    裴月臣微笑道:“早晚的事儿,没关系,装不下去也有装不下去的法子。”
    见他胸有成竹,赵暮云才稍稍安心,之前他还担心此事会令祁家兄妹之间生出罅隙,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方才那两名荒原人,是赫努族人吧?”他问道。
    荒原上的各族装扮其实都差不多,只有在一些细微处才能分辨出他们的族类,赵暮云来北境不久,竟能这么快就分辨出来,裴月臣颇赞赏地望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看到其中一人,左手齐根断了一指。”赵暮云诧异道。
    裴月臣之前也看见了,解释道:“此人应该是以前立过一个重誓。这是荒原上的规矩,他们相信十指连心,遇上极严重的事情,断指立誓,旁人方才会信你的诚意。”
    赵暮云啧啧道:“断指立誓,也太狠了,多疼呀!”
    裴月臣叹道:“疼只是其一,荒原上药材也有限,活着全靠命,曾有人断指后因为伤口反复化脓,直至最后送掉了性命。”
    闻言,赵暮云感叹又歔欷。
    裴月臣转头看向他,语气微沉,更显郑重:“这些荒原人过得不易,所以老将军在世的时候,就向朝廷极力争取开马市,又让商队出关。烈爝军守边境,并不是为了和他们打打杀杀。将军剿灭东魉人,扣下商队,也是为了尽量维护衡朝与荒原之间的平衡。”
    赵暮云沉默片刻,细想他的这番话,忽又想起之前树儿提到的那句话,他本就是个极聪明的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道:“军师以前说的,刀的真意,在藏,不在杀,就是这个意思吧!”
    裴月臣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二十万烈爝军驻守边境,是朝廷的利刃,但这把刀不到万不得已,无须出鞘。兵者,死生之地,刀一旦出鞘,无论敌我,皆是尸骨累累。”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外,屋内传来祁楚枫带笑的声音:“你们聊什么呢?什么刀?要杀谁?”
    随着声音,她踱到门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裴月臣与她顽笑道:“说你是一柄好刀,该藏起来。”
    祁楚枫目中笑意更浓,挑高眉毛:“该藏何处?军师可有好去处?”
    “既有来处,自有去处。”裴月臣笑答道。
    他两人说话打机锋一般,似说的一样,又似各说各的,赵暮云也听不懂,也不敢装懂,规规矩矩向祁楚枫施礼:“将军!右将军那边传了口信过来,说被咱们扣下来的佟掌柜是右将军三夫人娘家的人。”
    祁楚枫噗嗤一笑,朝裴月臣道:“都说枕边风厉害,这两日,我哥的耳朵怕是被这位三夫人吹出老茧来了……我知晓了,可还有别的事儿?”后一句是问赵暮云。
    将军果然早就知晓,赵暮云摇摇头。
    “真没别的事儿?“祁楚枫追问道,“你再想想。”
    赵暮云愣了一刻,认真地想了想,仍是摇头:“确实没有其他事儿。”
    裴月臣已知祁楚枫心中所想,在旁低首而笑。
    祁楚枫懊恼道:“两车野栗子送过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我哥是不是在跟我装傻呢?”
    “他是觉得你算盘打得太精了。”裴月臣笑道,“如今你扣着人,他总得要几分面子吧,难道还惯着你。”
    “有道理有道理,我得把他哄好了才行。”祁楚枫想了想:“这样,云儿!咱们这里你最知礼也最懂事,你替我快马走一趟,专程去给我哥赔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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