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烛火长明,便是夜里也如白昼。
    皇帝端坐内殿,听完来人禀报,沉声问,“此女子当真这般说太子?”
    来人半弯着腰,恭恭敬敬将传来的消息回道,“回陛下,不止如此说,还动了刀子,太子殿下若是真不遣散西岸百姓,只怕她真会动手打骂。”
    殿里火烛燃烧滋滋声响,气氛莫名压抑。
    跪着的人不敢声响,满目害怕,身子越来越低。
    片刻后,书案前的皇帝忽然大笑出声,“啪”地一声合上手中的奏折,“朕这个太子虽有本事和决断,但也刚愎自用,难得有个人敢教教他,清醒些也好,叫他知道太子也不是这么容易做的。”
    皇帝说着又道,“此女当真是准确判断出暴雨的时辰和位置?”
    来人连忙回道,“回陛下,一字不差,连那决堤之时的时辰都算得毫无偏差,在场之人皆亲耳听到,震惊非常。”
    皇帝默然几许,忽然起身踱步来回,片刻似也没想到,他是天子,自然不信灾祸可准确算之,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如何不信,“这般紧要关头敢担全责,想来是真的料准,确实有几分真本事,便是女子也无碍。”
    来人闻言明白皇帝的意思,如皇帝肚里蛔虫一般说道,“夭先生只与二殿下交好,与太子殿下并无过多交集。”
    “太子仁厚聪慧,善为君之道,往后她自会知道该和谁交好。”皇帝暗自思索,转而问道,“老二现下如何了?”
    来人毫不偏颇将事情言说清楚,“二殿下意外落水,如今已然找到,此次若不是二殿下派人安排百姓疏散,恐怕已然酿成大祸。”
    皇帝默然听着,未动声色,亦未表态。片刻,只问了一句,“太后那处可有动静?”
    “太后娘娘的私兵全不见踪影,奴才们确定已都不在京都内。”
    这事已然很明白,太后母族的私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京都护着太后,压制天子其他势力,如今全都离开京都,必然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而能让他们离开的,只有那传说中乌古族的宝藏。
    皇帝面色沉下良久,冷声道,“看罢,朕这个好儿子再是有决断又如何,还不是看不清局势,他必定是告诉了慈宁宫许多朕不知道的事。”
    “陛下,可要派人先去乌古族?”
    “不可打草惊蛇。”皇帝闭上眼,慢慢开口,“慈宁宫这么久没有动静,必然是还没有寻到乌古族的宝藏,想来去路不容易,贸然而去损兵折将,得不偿失。
    等老二回来罢,时间总是够用的,朕有的是耐心……”
    …
    翌日天光亮起,雨过之后,天空万里无云,草木被水浸过,空气中都透着湿意。
    一缕阳光透过破落的屋顶,丝丝缕缕的光线落下来,光线中隐约有细碎的尘埃飞舞,忽而一声清脆的鸟鸣,飞跃而过,由远及近。
    夭枝睁开眼,前面的火堆早已灭了,外面水位也已彻底退去。
    她看向一旁,宋听檐敛着眉睡在稻草上,却依旧好看,果然是天家子弟,便是睡着了也仪态万方。
    昨日那般无言之后,他们自也有些疏离,她已是生疏。
    “殿下,只怕他们是找不见我们了,我们出去寻他们罢。”
    这一声询问,宋听檐却没有回应。
    夭枝看着他的长睫微微一颤,却没有睁开眼,一颗心瞬间悬起。
    她当即起身过去,伸手摸上他的额间,触之果然一片滚烫。
    这般连着折腾,又滴水不进,自然是要病的。
    许是夭枝的手有些凉,冰醒了他,他慢慢睁开眼看来。
    夭枝看着他,分外担忧,“你病了。”
    他自然有所感,慢慢坐起身,声音有些虚弱,却依旧温和,“无碍。”
    “如今这般,再不吃东西可不行。”夭枝当即起身,“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先找人罢。”宋听檐简短回道,倦意极盛。
    夭枝闻言看了他一眼,电光火石间忽然想到什么,以他往日对吃食上的挑剔,显然是这些东西根本不合他的胃口,他才会说自己不饿罢?
    她一时着急,竟忽略了这可是个金贵的玩意儿,不同于她这般皮糙肉厚养大。
    她在话本见过,凡是金尊玉贵的玩意儿,都非常难伺候,非常费银钱,还得费心力,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养折了。
    她踌躇蹲下身,“可是这些东西不合你的胃口,不如你说说想要吃什么,我一定给你弄来。”
    宋听檐垂着眼,显然知道如今的情形,他微微摇头,“此处荒僻,夭先生不必费心如此。”
    夭枝微微一顿,不知如何回,只觉他们又回到了最初,他身处天家,必然警惕,友人不愿相交,便自然会有所距离。
    这处虽然荒僻,但能吃饱的自然有,只是符合他吃的,她是烧不出来。
    况且往日他哪怕是品茶,用的水都是雪山露水,是极为难得费时之物。
    她如今去哪里给他找这些?
    夭枝无计可施。
    这庙里阴暗潮湿,阳光照不到,越觉寒凉。
    夭枝伸手扶他,只觉他身子极烫,“我扶你去外头,有日头照着也暖和些。”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随着她起身,夭枝连忙拿过他的手搭在肩上,撑起他只觉生重。
    她咬牙扶着他出了庙,走了许久,他忽然压了下来。
    夭枝险些被他压倒,抬头一看,他已经意识模糊。
    她心下大慌,她连忙扶他在树旁坐下,他面色有几许苍白,连气息都弱了些。
    夭枝伸手到他额间一探,只觉烫手。
    倒是能忍,竟一声不吭跟她走这么多路,便是难受也不说,硬生生把自己挨晕,是有几分本事的。
    而且竟能挑剔到将自己饿病,也是够倔的。这般难养,好在不是她供养这祖宗,否则这金山银山在手,她也是供不起的。
    夭枝心中庆幸,抬眼便见远处一偏僻的木屋,看上去很破落。
    夭枝当即上前进了木屋,木屋里空空荡荡,荒废已久,都有些落了灰。
    她转了一圈,只看见一个米缸摆在角落。
    夭枝上前打开米缸,里头竟然还有米,不过缸底都已经见了,只怕一碗饭都凑不齐。
    夭枝伸手将米全捞出来,分量虽少,但勉强能熬碗白粥。
    她去寻了山泉净水,取了屋里的锅,生火将粥熬好端回来。
    宋听檐也没有醒过来的意思。
    “殿下,粥好了,你先吃一些。”夭枝端着锅走近,见他没反应,便蹲下身小心舀了一勺粥往他唇边递,好在这米没多少,全是汤水,倒也不至于难入口。
    她小心翼翼分开他的薄唇往里倒,他喝到粥无意识敛了敛眉。
    夭枝连忙开口,“可别吐出来,这已然是我能弄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宋听檐下意识偏头,勺子便歪了准头,米汤倒出,染湿他的薄唇,顺着嘴角流向脖颈。
    夭枝当即伸手去擦他的脖颈,米汤没入衣领,她生怕米汤弄湿衣衫,连忙探入他衣领擦拭干净,触之皆是滚烫。
    夭枝擦得仔细,触之每一寸肌肤都觉得坚硬生烫,她心中莫名有几许发紧,下一刻手腕却被握住,将她的手拿离了他的衣领内。
    他如今虚弱,握住她的手腕都很轻,掌心的温度毫无征兆传到她的手腕,感觉极为明显。
    夭枝抬眼对上他的眼睛,“怎了?”
    他话间很轻带着低哑,抗拒却是无力,“别……摸了。”
    这日头晒得他浑身都有些烫,衣衫上都是暖意,有阳光和草木的清香气息。
    这瞧着可真像是欲拒还迎,难怪那些纨绔子弟总调戏女子,被吊起来打都乐此不疲,往日叫她很是疑惑。
    如今见他这般无力,竟也有些想欺负的心思,这这这……着实可怕。
    果然是美色误树。
    夭枝有几分心虚甩甩脑袋,甩掉这不上道的想法,等反应过来他刚头说了什么。
    她当即收回被他抓住的手,“什么摸,我何时这样轻薄过你?”
    宋听檐微微抬眼看来,他当真生得清隽好看至极,唇红齿白,眉目清隽,便是如此落魄也依旧好看。
    他有些虚弱,看着她没说话。
    夭枝只觉他的视线如有实质,她举起自己的手指,“我方才是在替你擦拭。”
    他看过来,“你不该帮我擦。”
    夭枝愣住,“为何?”
    “我是男子,男女授受不亲。”
    夭枝瞬间明白过来,她虽说没在凡间生活过,但也知道这些风月之事。
    只是那都是才子佳人,公子小姐的故事,可不是古树和后生的故事,她比他大了整整千把岁啊,她这着实是联系不起来……
    她认真解释,“在我眼里,只有殿下的性命安危,没有男女之别?”
    宋听檐看着她说完,才慢慢开口,“我不信。”
    还真是够不信的,连门面子功夫都不做。
    夭枝恼得当即伸手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绝不是欺瞒你!”
    宋听檐倒没有再在意,见她这般认真,忽而话里有话道,“你先前替我渡气,我是有感觉的,你做了什么忘了吗?”
    夭枝脑袋瞬间空白,不想他忽然提起此事。
    她那草木类精怪的习惯,在凡人眼里确实是实打实的轻薄。
    夭枝瞬间底气全无,难免有些心虚。
    她捏了捏自己的唇,有些想把嘴剁了赔他算了,本来这嘴长着也解释不清什么玩意儿,如今还忍不住轻薄他……
    她这不是正经人的形象只怕是根深蒂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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