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发生了一起小车祸,一辆出租刹车不及时,碰了个晃晃悠悠逆行骑车带娃的大爷。
    大爷不依不饶地口吐芬芳,司机不甘示弱地回骂,眼看交警还没到,两人你推我下,我推你下,说话就要动起手来。一时间,劝架的、看热闹的,赶路的、路过的全都扎在一起,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扰人心烦,车喇叭被按得震天响,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董锵锵静静站在医院门口和保安室中间的阴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医院大厅往外走的每个人,丝毫没被门外的争吵吸引。
    他耐心地等待着,就在他盘算要不要再给母亲去个电话时,医院里所有没亮的灯瞬间集体散射出惨淡的冷白光,董锵锵头顶不远处的灯也亮了一盏,借着昏暗的灯光他瞄了眼手表,时间刚到七点半。
    就在他再次抬起头时,一个身着淡蓝色修身羽绒服的高个女人正夹着包站在大厅外的台阶前。
    一蹬蹬的台阶并不高,但可能是光线黯淡的缘故,女人下台阶的步幅很慢,晚风吹过,一条红色纱巾在她的羽绒服上绽放。
    女人走下台阶,夹着包快步朝大门的方向走来,当她和董锵锵只有两三米的距离时,他清楚地看到女人的一头灰发和一张看起来苍白、忧心忡忡的脸。
    董锵锵的心像被针扎了倏地一紧,他没想到自己出去两年,他心中最美丽的女人会衰老得如此厉害。
    没等他叫住母亲,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地在医院门口紧急刹住,司机不耐烦地猛按喇叭提醒保安室抬杆放行。
    董母看到汽车后侧身驻足,让过汽车的同时下意识地扫了眼矗立在保安室门口的高个长发男子。
    董锵锵的心紧张地“砰砰”直跳,他不知道母亲看到他的出现会是什么反应。
    但让他意外的是,董母并未认出对方是自己的儿子,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车子晃晃悠悠地进了医院大门,董母把视线从董锵锵身上挪开,疾步朝外走去。
    看到董母和自己擦肩而过却没认出自己,董锵锵既惆怅又心酸。他知道跟第一次离开时比,他的头发已很长,这次回来的匆忙,他也没顾得上打理头发,事实上从他到德国开始就没正式理过发,所以董母一时认不出来他也是正常的。另外由于汽车车身的遮挡,董母可能也没看到他腿边的两个大行李箱。
    董锵锵的外在变化是巨大的,但这其实并不是董母认不出他的原因。她认不出来自己的儿子,是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儿子的脸上总是带着喜悦,而当她瞥见他时,他的脸上连一点微笑的影子都没有。
    “妈。”眼看董母就要消失在医院门口外的人群中,董锵锵对着她的背影大喊了一嗓子。
    走在前面的董母似乎根本没听到董锵锵的呼唤,依旧快步向前,就在她一只脚迈上人行横线准备随着人流一起冲到马路对面时,董锵锵提高音量又喊了一次。
    这次董母明显是听见了,因为她的脚步虽然没停,头却转了过来,似乎想探究到底是不是有人在喊自己。
    当她的目光穿过行色匆匆的人群和疾驰而过的各种车辆,最终落在正朝她用力挥手的董锵锵脸上时,她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下愣在了原地。
    她身后赶路的人并没预料到她会急停,来不及刹住脚步,将她撞了个趔趄。
    董锵锵心一疼,赶忙朝董母跑去。
    人行道的绿灯这时开始闪烁,不到两秒已是黄灯,有大胆者此时仍不顾一切地从马路的这头冲向另一头。
    董母夹着包,一面躲着迎面冲来的勇士,一面向董锵锵快步走来。
    在好不容易躲过了行人、汽车和自行车的钢铁洪流后,董母终于来到儿子身边,伸手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
    她的眼睛圆睁着,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盯着董锵锵的脸看了许久。
    同一时间,母子两人都在惊异对方的变化。
    出国时董锵锵的脸颊鼓的像含着个核桃,如今腮帮子却干瘪的像破了洞的气球,黑眼圈也比以前重了,头发不仅长了还打起了卷儿,体格倒是比出国前壮实了不少,肩膀似乎也比以前宽了,眉宇间的英气和他父亲风华正茂时如出一辙。唯一没变的就是他的眼睛,黑夜里依旧明亮如昔。此刻他的脸上闪烁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其中一种是当妈的一眼就能读出来的:一种回到温暖港湾时才有的快乐和轻松。
    “妈。”董锵锵把母亲眼中的困惑和欣喜尽收眼底,露出瓷器一样闪亮的洁白牙齿,“我回来了。”
    董母不敢相信似的又仔细辨认了很久,才终于相信站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锵锵,你怎么……回来了?你的头发……”董母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忍不住用手背揉了揉,她本来还想问“你爸不是不让你回来么?你怎么没听他的话?”,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该这么问儿子,像审犯人。
    “回来……就好。”董母拍了拍他的脸,露出董锵锵熟悉的欣慰笑容。
    董母的笑和着她眼角的鱼尾纹刺得董锵锵鼻子酸酸的,他能觉察到母亲那些没说出口的问题,他想为自己辩解,但身后此起彼伏的自行车铃和不礼貌的吆喝声不停地催促着他,他只好拎着董母的包,护着董母来到路边的报亭旁。
    “妈,爸还好么?我想进去看看他。”
    “你爸他……”董母抬头望了望夜色中的医院大楼,欲言又止,“今天太晚了,你先休息两天再说。”
    母亲的话让董锵锵立刻意识到,她在担心董父对儿子的先斩后奏、不请自来会有所不满。
    他想了想,不再强求,点头应道:“好,妈,那咱们先回家,我都饿了。”
    董锵锵一语惊醒梦中人,董母恍然大悟,“哦哦,你还没吃晚饭?你看我光顾着问你,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真是个老糊涂。”说完她又马上面露难色:“不过家里没什么东西,因为每天都在医院吃,(家里)用不着不火,所以很久都没买菜了。”
    “没事,在附近的超市随便买点,我给您做(饭)。”董锵锵笑道,“儿子现在手艺好,红案白案都没问题。”
    “你现在都会做饭了?”董母将信将疑。
    董锵锵笑着朝自己的行李箱走去,边走边头也不回地答道:“您就告诉我您想吃什么就行了,其他的都交给我。”
    董母笑了,对儿子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但她并不在意儿子到底会不会做饭,对她来说,儿子能回来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事了。
    直到一桌子丰盛菜肴全都摆在董母面前,她才彻底相信:儿子这回是真的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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