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7章 海某有本大明律
    海瑞。
    这是在整个大明官场都有着不可撼动的官声的人。
    他清廉公正,慎独慎微,严于律己。
    他常常将《官箴》中的开篇之言挂在嘴边。
    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我能,而服我公;公则明,廉则威。
    尤其是如今双目闪烁,眼底浮现惊恐的李春芳尤为清楚。
    当初。
    朝廷用政于东南,他还不是内阁大臣,天下清流还是以徐阶为翘楚。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看到了海瑞的危险。
    于是他们开始调动各方力量,去暗中调查海瑞的一切,想要从根本上将这个风险提前清除。
    但结果让所有人大为震惊,更是无可奈何。
    因为海瑞实在是太过于无懈可击了。
    以至于就算他们想要用人品人性来抨击攻讦海瑞,都无法做到。
    后来。
    事情发展到了,凡是海瑞的每一次发声,都会引起官场上的一次震动。
    因为海瑞。
    徐阶如今已经全家流放雷州。
    同样也是因为海瑞。
    高拱可以整日里以其为表率,大肆推动朝野整饬吏治。
    在李春芳看来。
    海瑞就是一块碑,一座山,让所有人望而生畏。
    可即便心中再是如何的胆怯,李春芳却依旧是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面上不曾显露半分紧张。
    随着海瑞走入殿内,离着自己越来越近。
    李春芳更是冷喝一声:“大胆!都察院什么时候这么没规矩了?”
    海瑞停下了脚步,侧目看向李春芳,眉头微微皱起,不发一言。
    李春芳已经是全神戒备,不敢有分毫差错,继续道:“此乃文华殿朝议,本官若是没记错的话,右副都御史此刻应当是在九边巡饬边事,何故竟突然出现在此处?又全然没有通禀便径直入殿?右副都御史可还有半点君臣之仪?”
    这是要从海瑞突然回京这件事情上做文章。
    但仅仅如此,却并没有结束。
    李春芳又说:“右副都御史官任都察院,历来以熟稔国朝刑名而闻名,今日之事,未曾明察,难道右副都御史也要行妄断之事,以权谋私乎?”
    从海瑞不符合规矩,突然回京开始发难。
    到现在,开始针对海瑞是不是合格官员攻击。
    李春芳三两句话,便几乎是将海瑞给压下去了。
    然而。
    海瑞依旧只是默默无声的注视着李春芳。
    他的一言不发,却让李春芳心中忽然一紧,暗觉不妙。
    却是就在这时。
    早已等候多时的袁炜,冲着李春芳轻笑了一声,而后拱手朝拜上方的皇帝:“启禀皇上,臣于内阁掌三法司,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此前奉旨巡饬九边,今日归来,是与臣禀奏过。因边事紧要,臣亦事先行文知会右副都御史,入京之后便可直入内阁与臣奏事。想来,海御史是先前去过内阁不见臣等,便来了此处。”
    说罢,袁炜侧目扫了整张脸都绿了的李春芳一眼。
    就在不久前,李春芳还在当面阴阳怪气自己执掌三法司,差事做的不好。
    现在自己同样就用执掌三法司之权回击对方。
    海瑞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自然是属于三法司官员,理应是他管辖范围。
    上方。
    朱载坖亦是似笑非笑的扫了李春芳一眼。
    若不是朝中清流旧党势力还在,若不是江南士绅仍有不满,若不是朝廷一时半会无法彻底解决江南集团,自己早就将这个李春芳给踢出内阁了。
    现在,与其让清流旧党换一个人入阁,还不如继续将李春芳压在内阁。
    眼神掠过李春芳,朱载坖面露笑容的看向海瑞。
    “右副都御史奉旨出京,此行数千里,一路跋涉,风尘仆仆,想来辛苦不已。朕居中枢,不可轻易出,国朝诸事,全赖右副都御史等人在外辛劳。”
    皇帝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态度上,完完全全是在支持和肯定海瑞。
    海瑞也只是面不改色的躬身作揖:“臣本分所在,皇命职责所系,不敢言辛劳,若能为国效力尽忠,则已然全臣之心。”
    一旁的李春芳都快要被气炸了。
    其实海瑞回不回来,他都不关心。
    让他气恼愤怒的是,海瑞一回京竟然就对自己刚刚要做文章的事情插手。
    早知今日。
    当初徐阶没有被逼出朝廷的时候,就该寻了些莫须有的罪名,将这个海笔架的腰打折了送回琼州那穷乡僻壤里去。
    而同样是在殿内,始终都没有说话的胡宗宪,则是默默的注视了海瑞好一阵,随后看了眼身为首辅的高拱。
    胡宗宪这才上前开口道:“陛下,右副都御史此次奉旨巡饬九边既已归来,当按律交办差事,奏明九边情形,以正视听,以全中枢掌控边事。”
    他在内阁负责的就是兵部的差事,海瑞巡边,主要就是巡察九边兵事。
    而他开口,同样是在提醒高拱。
    边事要紧。
    重在中枢需要时时刻刻掌控九边。
    这等悄无声息的提醒暗示,高拱立马会意。
    原本只想坐视清流旧党和新党严系争斗的高拱,也只能是站了出来。
    “皇上,既然今日臣等在此商议之事亦是涉及边事,而右副都御史巡边归来,方才更有言论,王之诰等人罪责该死,且不如先容右副都御史奏明所查边事。”
    表明态度后,高拱回看了一眼胡宗宪。
    自己如今贵为首辅,却不会和之前的阁臣一样。
    朝中乃至于内阁可以发生争斗,但涉及到九边这等关系着江山社稷的事情,自己还是会保持中允。
    而胡宗宪则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见首辅都开了口。
    朱载坖自然是立马拍着桌案道:“海瑞,此番巡边有何收获?你说王之诰等人罪责该死,想来也定然是查到了些实证,便当着内阁的面说清楚吧。”
    在李春芳担忧惊恐的注视下。
    海瑞挥臂合手,深深一拜。
    “臣遵旨,谨奏对。”
    “臣今岁奉旨巡饬九边,掌刑名,查九边兵籍、钱粮、马匹、军械、屯田诸事,举目骇然,臣奏言,九边百万军中将领过万,十不存一,皆有罪。”
    皆有罪!
    此言一出,就算是胡宗宪也是心头一震。
    高拱紧锁眉头,这个结论对自己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不曾怀疑海瑞说的话有假,就算海瑞历来对刑名一道过于严苛,但他至多也就是将话说的重了些。
    而如此说来。
    现在的大明九边真实情况又该是如何?
    高拱瞬间心揪在一起。
    就算自己没有去九边亲眼看看,只是依着海瑞所言,恐怕现在整个九边上下都是有问题,早已是积弊久矣。
    李春芳却是冷笑一声,回头冷眼看向海瑞:“海瑞!我大明九边历来乃社稷之本,朝廷遣派能臣良将,只为边地安宁,内保中原社稷。将士舍生忘义,如何今日到了你嘴里,便是百万边军数万将领,十不存一,皆有罪!本阁看你,恐怕是存了妖言惑众之心,妄图颠乱边事,激起兵变!”
    这一下,一顶大大的帽子就扣在了海瑞的头上。
    但他却分毫不受其影响,浑然不惧,更是身形如山一般刚正不阿。
    “若将士心向大明,忠君爱国,则本官一言,岂可轻易激变?”
    “若有军中将领包藏歹心,行事枉法,败坏军纪,罪责难逃,本官进言,为保己身,恐怕才会鼓动军心,拥兵自重,以变求全,要挟中枢!”冷声说完。
    海瑞抬头淡淡的看了一眼李春芳。
    他的眼里风平浪静,没有一丝波澜。
    对他而言。
    李春芳太弱了。
    弱到他所说的那些话,给自己扣上的那些罪名,自己弹指间就可以将其破灭吹散。
    实在是激不起争辩之意。
    于是,只是轻飘飘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李春芳后,海瑞便移开了视线。
    而李春芳却是彻底恼火了起来。
    他看明白了海瑞方才那个眼神的含义。
    羞辱!
    奇耻大辱!
    海瑞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远不如他与自己争辩,与自己据理力争。
    李春芳顿时被气的藏在袖袍下的双手止不住的打颤。
    而海瑞也不给李春芳更多争辩的机会。
    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
    奏疏早已被火漆封住,且厚实程度远超一般的官员奏疏,厚厚的一本如同一本书。
    海瑞躬身,双手托起奏疏:“启禀陛下,此乃臣此番奉旨巡边,所查九边各地不法之事,凡臣过目有闻不法,皆已记录在案,现呈奏陛下圣阅。”
    冯保看了眼皇帝,随后才上前走到海瑞面前。
    看着这位走了一趟边地,肤色更加黝黑沧桑的御史言官,冯保心中带着警惕,进而小声道:“海御史辛苦,此行劳苦功高。”
    话刚说完,冯保便取过奏疏,旋即便回到皇帝身边。
    手上一轻。
    海瑞直起身,又自袖中取出另一本书。
    他似乎是有意的,将书面朝向李春芳。
    “陛下,诸位阁老,臣此处还有一本书。”
    朱载坖刚接过冯保送来的奏疏,听闻此言,当即抬头看向海瑞。
    “此乃何书?”
    海瑞答:“大明律。”
    李春芳目光一颤。
    海瑞则是已经说道:“臣此番巡边,查闻不法之事繁多,累不胜数,依大明律记载,臣归结此次所查九边不法之事,列罪五宗,奏于陛下。”
    朱载坖目光闪烁,满脸期待。
    “准奏。”
    得了圣允,海瑞再次躬身礼拜。
    随后他才开口朗声道:“臣列罪五宗,以宣府、大同、山西三边总督王之诰、山西巡抚王继洛、大同总兵官孙吴、山西总兵官申维岳等人为首九边文臣武将,罪责最重。”
    李春芳紧闭嘴唇,脸色发白。
    因为海瑞开口五宗罪,便是直指自己方才维护的王之诰等人。
    然而海瑞那洪亮的声音却在继续。
    “其一,王之诰等人渎职懈怠,望敌不战,畏敌避战,依大明律记载,可定临阵脱逃、延误战机之罪!”
    “其二,王之诰等人身为边臣,本该固守边墙,驱逐鞑虏,却纵容敌军横行边墙内外,以大明律记载,可定私放敌军之罪。”
    “其三,凡臣所查九边之臣,历年侵吞、克扣边军钱粮,更有甚者私售军械、战马等物,依大明律记载,可定贪墨军饷、倒卖军械之罪。”
    “其三,臣查边地文武,不论官职,多有私藏甲胄、弩机等物于家中,或私售于敌,或藏传子弟,以大明律记载,可定私藏禁械、暗通敌军之罪!”
    “其四,九边重镇,文武制衡,文官粮草边民,武官边军、军户、屯田,历年九边各军皆不满员满饷,谎报军情,冒领军饷,克扣钱粮,更常有将官私刑于士卒者,依大明律记载,可定虚报兵员、虐待士卒之罪。”
    “其五,边军多有文武暗通关外,与蒙古各部暗中往来,私售军械、暗传军情、私通讯息,朝廷每岁耗费钱粮无数,然边地且奏请不断,皆以敌情奏请,依大明律记载,可定养寇自重之罪。”
    大明律。
    作为大明官员必修的书本,在场官员都曾看过,甚至不少人都会专门研究一番。
    可当海瑞总结完这次巡边后定下来的边军五宗罪,众人一阵沉默。
    真要是按照海瑞说的,那他几乎是将大明律中关于兵律里记载的罪名都给用上了。
    这说明什么?
    这只能说明,边军已经是将能犯的事情都给犯了。
    就差竖起大旗,举兵造反了!
    李春芳更是被惊的满脸煞白,挥手指向海瑞:“你!你……”
    海瑞依旧是神色淡然的看了眼李春芳。
    随后他便拱手奏请道:“陛下,以大明律所记,臣所奏边军五宗罪,此次征北大军所押王之诰等人回京,皆有触犯。”
    李春芳浑身一颤:“你胡说!”
    可是没人听他说了什么。
    因为海瑞用更大的声音说道:“依大明律兵律篇!临阵脱逃、延误军机,主将可军前处斩,重者凌迟。而若以大诰,可将王之诰等人剥皮充草!”
    “依大明律!私放敌军,罪责通敌叛国!当凌迟处死!并诛三族!”
    “依大明律!贪墨军饷、倒卖军械,可按监守盗论罪,贪墨四十贯以上斩首,八十贯以上绞死!附抄没家产,亲属充军!从犯杖一百,流放三千里!若与外敌交易,则以通敌叛国论罪!”
    “依大明律!虚报兵员、冒领军饷、虐待士卒,主官革职,杖一百,流放三千里,贪墨巨大者斩首!致士卒死亡者绞死!”
    “依大明律!泄露军机、养寇自重,当凌迟处死,三族连坐充军!”
    海瑞的每一句话。
    都让这文华殿里的人心寒一分。
    当他说完之后。
    整个文华殿内,已经是杀气腾腾,寒气刺骨。
    海瑞却巍然不动:“征北大军押解归京之王之诰、王继洛、孙吴、申维岳等人,所犯之事,罪不可恕,形同大逆,斩首、绞死不足罪,当凌迟处死,抄没家产,三族株连!”
    殿内一片寂静。
    寒气逼人。
    李春芳更是瞪大双眼,满脸震惊。
    按照海瑞说的,就算是将王之诰等人斩首、绞死,都不足以抵消他们犯下的罪行,必须要当众凌迟处死,受万刀加身割肉,更要株连三族,人死族灭。
    大明朝已经多少年没有动用过这等极刑了?
    没来由的。
    就算自己和这些事无关,李春芳也已经是两股战战。
    清流的胆怯和软弱性!
    海瑞淡淡的瞥了一眼李春芳,心中满是轻蔑。
    他又奏请道:“臣此番巡边未能深查,然王之诰等人罪行,却已确凿。当由陛下立降圣旨论罪,九边余众当由三法司尽派官员,彻查到底,一一问罪!”
    此刻。
    明明是皇家藏书之地,明明是皇帝开经筵、皇子日讲,群臣议事的地方,却如同是那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疆场。
    到处都是血水,到处都是尸骸。
    无边的杀意激荡。
    高拱更是目光几度紧缩,却也不敢反驳海瑞的奏请。
    而他心中对海瑞的重视性更是提高了好几层。
    今天,王之诰等人是非死不可了。
    若不然,就会如海瑞所说的一样,他要将整个九边都给一查到底。
    是要王之诰等人今日领旨跪谢受死,还是要让整个九边血流成河,是海瑞给出的选择。
    这个大明朝。
    就算是聪明人的天下。
    可这朝堂之上,恐怕也没有能比海瑞更聪明的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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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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