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山下一段路时,宋回涯停了下来,按着徒弟的肩膀,让她跪下朝着北面磕三个头。
    宋知怯不解其意,还是顺从做了。
    她对磕头这件事情颇有心得。跪得端正,拜得流畅,很是庄重。只是一开口又暴露出本性中的不正经来,问:“师父,我在拜什么?”
    宋回涯只说:“要走了,再拜一拜这地方。无论如何也是你的故乡。”
    宋知怯“哦”了一声,主动说:“那边客栈里有个伙计,以前总是喜欢打骂我。一有客来他便拿着棍子轰赶,我捡点东西吃,他也黑着脸要追出我三地里。”
    她晃动着手臂,步伐迈得极大,贴着土道边缘的轨迹,像株随风摆动的蓬草,走得很散漫。
    “不过嘛……”宋知怯长长拉着声线,咧嘴笑道,“人还不算坏哩。以后我要是出息了,再回这破村庄来,他只要好声好气地叫我一声宋大侠,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宋知怯开心得忘乎所以,没一会儿便忘了这个话题,又拐到别的地方去。
    宋回涯始终没有说话。
    临近官道时,二人遇见了一个行尸走肉的妇人,对方身后背着个半大的孩子,脚步踉跄,走得歪歪扭扭。
    她深深驼着背,头快低到腰上去,因此与宋回涯临得近了才看见她的身影,两条腿像不会弯曲的木块,一转方向,直愣愣地朝边上倒去。
    宋回涯眼明手快扶了一把,触手后发现背上孩子已经没了声息。这样的冷天,皮肉已开始腐朽,想是死了好几日。
    宋知怯个子矮,更早看见那双垂落在妇人身前的手。见宋回涯动作就想开口,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
    她以为像师父这样的好人,会对此流露出慈悲不忍,结果宋回涯依旧是沉默,眼神中也没那种泛滥的怜悯。只是表情很淡,目光若有所思地追着对方背影,好似在看水中的月亮——某种远得不可触及的东西。
    “前段时日出去逃难的人,如今陆续都回来了。”宋知怯观察着师父的表情,稚嫩的声音说着极为老成的话,“天底下,世道都一样。出了门才发现,没有我们这些人能去的地方。回来,还能做个饿死的良民。出去,只能做个饿死的流民了。”
    宋回涯低低“嗯”了一声。直到对方脚底拖出的那道臃肿影子渐薄远去,才又恢复如常,同徒弟浅笑一下。
    宋知怯这时候终于晓得问:“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啊?”
    “与人有约。”宋回涯说,“若我生还,正月之前,断雁城见。”
    这是书上所写。宋回涯想去看看,自己活下来后要去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宋知怯踮起脚,只关心一件事,“他有钱吗?”
    “或许吧。”宋回涯模棱两可地道,“我认识的人里,该少有泛泛之辈。”
    “有钱人呐?!”宋知怯两眼陡然绽放出明亮光彩,开始幻想起未来的富贵日子,对着山道尽头遥遥而望。
    坐到牛车上,她还在不安分地比划:“富贵人家是不是有特别麻烦的礼数?听说他们吃饭都不用自己的手。”
    她模拟着各种斟茶的动作,端到宋回涯面前,点着脑袋道:“师父请喝茶!”
    被宋回涯点着额头按了下去,才闭上眼睛笑眯眯地躺在干稻草上,嘀咕着睡着了。
    车辆的辙印应和着老牛的嘶声,滚滚向前。旧梦被碾碎在扬起的黄尘中,随着两侧延绵后退的山线,留在了萧条平静的城镇里。
    骏马喷出长长的鼻息,车辆远远停在青石砖上。曙色熹微中,男人走下车厢。身旁仆从提着灯,小跑至前方为他照明。
    上朝的官员已列在殿前等候,见他出现,神色各异,或亲近寒暄,或生疏颔首。短暂骚动过后,复又一派风平浪静。
    早朝只草草议了几句,不到半个时辰便提早结束。退朝之后,魏凌生与其余几名重臣一道前往书房。
    年轻君王坐在宽敞桌案后,比朝堂上更拘谨两分,先是担忧了两句魏凌生的病情,再正襟危坐,议起正事。
    魏凌生主动出声,为陆向泽请功。
    上首青年以余光打量下方臣子的脸色,见众人皆低头不言,按着座椅扶手,含混推说再议。
    魏凌生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两手交予内侍,禀道:“臣还有奏议。请陛下鉴事。”
    青年提心吊胆地打开奏折,果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名,顿时看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想起了魏凌生请病前留在他这里的一沓奏疏,全被他推脱了下去。今日在厅内重提。
    最后书房中,只剩魏凌生一人声音。越说越是气虚,需不时停下咳嗽两声,亦无人敢出声打断。
    直到魏凌生从内侍手中端过水杯,边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苍鬓男子才睁开眼,状似关切地问:“大夫的身体还吃得消吗?莫要强撑才是。”
    魏凌生语气谦恭道:“多谢侍中关心,并无大碍。本是职责所在,岂敢耽误。”
    陛下眼神发虚,肩膀微垮,显然心不在此,从头到尾没听进几句。与下方的苍鬓官员对上视线后,更是如坐针毡,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姿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魏凌生自顾着说,待将几十名官员都陈述了一遍,躬身行礼请裁。
    几位老臣站得腰酸腿软,满脸疲态,见他事毕,悄然松了口气。
    青年还是那番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推说魏凌生所奏之事已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核,再议。
    只是这次他说得极其没有底气,深谙魏凌生不能善罢甘休。不知他报复的手段留在何处。
    谢仲初这些年能威霸武林,令群雄俯首,哪里能少得了侍中的扶持与提携?
    他是不必非杀宋回涯不可的……有切骨之恨的也不在他。
    青年瞥一眼苍鬓男子,又看向魏凌生,手心一片虚汗。
    岂料魏凌生并无怒色,如常揭过,平静续道:“臣还有一事。”
    众人刚松弛下去的肩膀肌肉又再次紧绷起来,感觉足底一阵疼痛。年轻君主亦是喉头发紧。
    魏凌生道:“臣想为王御史求情。”
    听到是自己能处理的事,年轻君王精神一震,身体前倾了些,笑着与他拉近距离:“哪位王御史?大哥病重修养,什么大事,还需惊动到您?”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监察御史王孝添,前几日不慎失手,无意误杀恒州都督,许平。”
    “你杀——”
    年轻君王脸色猛然大变,脊背朝后靠去,按着桌面就要起身。最后生生忍了下来,脸色还在不断青白变化,唇角紧抿,顶着虚汗在苍鬓男子与魏凌生之间扫视。
    苍鬓男子转过头,尾音稍扬道:“哦?是闯进都督府,动刀将人杀死的那种无意吗?”
    魏凌生此时脸上才有了些表情,轻笑道:“侍中这话说得荒唐。王御史是在街边酒肆偶遇的许将军。许将军醉酒失言,与友人吹嘘,当众辱骂陛下,盛赞胡人勇猛,堪称大逆不道。王御史与其发生口角争执,好言劝谏,不料反惹恼将军,许将军抽刀欲要当街行凶,王御史自然只能慌乱窜逃。一追一赶间,许将军脚滑,不慎摔了一跤。手中刀刃刺入自己心肺,当场殒命。实乃意外。”
    苍鬓男子不住点头,最后问:“那许将军的尸身呢?”
    魏凌生遗憾叹息道:“王御史自知罪责难逃,自缚双手,投案认罪。许将军的尸身暂存于府衙,可夜里不知怎么,衙门后院忽然起火,仵作尚未能及时验尸,许将军的尸体便被烧没了。”
    苍鬓男子仰起头,怅惘道:“许将军上任不足两年,不想便命丧恒州,可惜啊。”
    魏凌生跟着感慨说:“边州便是如此,常有意外。不是谋财之地啊。”
    “纵火之人逃遁入都督府,府衙官差一路追去,未缉得罪犯,倒意外搜出许将军的诸多罪证。”魏凌生挺起脊背,掷地有声道,“许平贪污冒饷,强占民田,挠政行私,亏恩剥下。竭民之膏血,填求之无厌。本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望陛下念王御史之忠义,减其罪责,从轻发落。”
    苍鬓男子气笑道:“好好好!一八品小官,敢杀边州都督,还有御史大夫为之求情!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何不说,是一忠君之臣,杀一奸佞滥官呢?”
    苍鬓男子眸中凶光大盛,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侧身睨向魏凌生。
    魏凌生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现场陷入一阵死寂,直至一官员出列道:“臣请命,审理此案。”
    年轻君主疲惫道:“好,那就劳烦卢尚书。”
    已是正午,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赫赫刺目。
    连着冷了几日,今日回温,京师又是一片燥热。
    魏凌生走在人群中间,唇色惨白,面容憔悴,与身旁臣子小声交谈。
    苍鬓男子不急不缓地走在后头,抚掌笑道:“曾以为王爷与宋回涯是同门情深。是以当年王爷落难之时,宋回涯还曾孤身赴会,千里相送。如今宋回涯尚尸骨不明,王爷便急于立碑。不出一日,就有人替您不平,出手杀人了。倒像是王爷在盼着自己师姐死啊。再真真假假地病上一场,如此不损自己仁义之名,便能铲平眼中祸患。”
    魏凌生置若罔闻。
    “那位王御史,究竟是个什么高人?能当街与许将军追逐打闹,让他不慎自戕身亡。许平再无能,好歹也是个武将,醉酒后会追不上一个文官?”苍鬓男子唏嘘道,“宋回涯九泉之下若是知晓,自己一条命可换一州都督,还有一位监察御史的前程做添头,不知该作何想法?是欣慰,或是心凉呢?该不会她执意前往无名涯,也是听人指示,一心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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