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是……宋回涯?”
    青年半躺在榻上,脸颊酡红,醉意熏熏地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还能从无?名崖底爬上来?”
    前方的中年男子惊魂未定,嘴唇干得?起皮,带着彻夜未眠的憔悴,飞快回道:“多半是。这天底下除却她,还有?谁敢单枪匹马闯上我?断雁门。打伤长老,打死弟子不说,还一剑劈裂了山前青石。门中弟子如今人心惶惶,还请少门主回山主持大局。”
    青年的眼神?清明了些,缓缓从榻上坐起。边上仆役快步端来温水,送入他手中。
    青年抿了一口,觉得?入嘴的水有?些发?苦,皱眉看了眼,见确实是清水,心中烦躁,迁怒地将杯子砸到仆役身上,骂道:“滚!”
    仆役用衣摆迅速清扫了地上瓷片,头不敢抬,跪行后退。
    青年按着额头,忍过宿醉后的头痛,捋清思?绪,说道:“不一定是她。江湖上亲眼见过宋回涯的人其实不多,可?眼馋这名字的鼠辈倒是不少。多半是宋回涯一死,几个孤悬浮寄的江湖浪客,便迫不及待要借她名号来虚张声势,好趁乱为自己谋些蝇头利禄。”
    他说着冷静下来,理了理胸前衣襟,复又慵懒靠了回去,一手敲着榻上矮几,安然自若道:“见不惯我?断雁门势大财雄的人不知凡几,唯独她宋回涯,最不可?能在此时来。无?名涯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还敢如此张扬,除非她是活腻了。”
    中年管事欲言又止。不懂他这份信心是从何而来,无?奈道:“少门主,不仅是如此……”
    他畏惧于男子的残暴性?情,再三迟疑着不敢将宋回涯昨日留下的要求和盘托出,正打算着硬着头皮与他直言,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魁岸身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青年睁大眼睛,视野中还残留着一层困意朦胧的水雾,等看清来人的脸,才端正坐了起来,恭敬叫道:“爹。”
    叶文茂看着儿子溺于享乐所养成的一身颓靡,心中掩不去的失望。嘴唇翕动着想骂,几次已经张口,碍于有?外人在场,又生生收敛住。
    他面上胡须颤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宋回涯能杀得?了你吗?若真?是宋回涯来此,连谢仲初都?不敢不敬畏三分,你如今这番态度,简直是在找死!”
    今早他特意上山看过那一道剑痕,入石三分,切口平滑,已可?窥见武者剑术之深。又听?闻殿前那块碎裂石砖也不过是剑客单手一掌所致,石块断面却截然不同,裂缝处皆是被震散的沙砾齑粉,足以见得?此人内力不凡,属当?世?罕见。
    财富可?以累世?,权势亦能代传,唯有?天资,最是求之不得?。
    他儿叶观达,就好比那不知蓼苦的昆虫,无?甚天赋,又不肯用功,还不知江湖险恶,家?传武学浅尝辄止,练得?不伦不类。若非是他叶文茂的种,只配称是个碌碌庸才,早不知死哪处阴沟山坳里去了。
    叶文茂在山石前伫立良久,哀恨中又不免带着强烈的嫉妒。
    先有?宋回涯,后有?无?名客,这江湖能人辈出,为何都?不为己用?哪怕那点慧根落个一半到他儿子头上,不说光宗耀祖,起码能保得?门派几十年无?忧。
    叶观达见此不由正色,给父亲倒了杯水,试探道:“父亲都?这样说,看来那人确实是有?些本事?”
    “何止是有?些本事。江湖里的高人,你只是见得?少了。”叶文茂怒其不争,可?毕竟是自己儿子,耐着性?子指点道,“你亲自去,或是派人,带上厚礼,去那剑客家?中赔罪。什么?披麻戴孝、三跪九叩,那是痴人说梦,告诉她,我?可?以让门中弟子代为送葬。我?双方各退一步,此事作罢,那是最好。”
    “披麻戴孝?!”叶观达才知道这番事由,吼了一句,面上挂满怨愤之色,显然不肯听?从,“她这番羞辱我?,父亲你还让我?上门赔罪?”
    青年涨红了脸,阴鸷道:“该去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到我?面前来跪地认错还差不多,否则我?让她走不出这个断雁城!她只有?双拳两腿,而我?断雁门及城中亲眷,少说也有?上万,她能打得?了吗?我?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混账!”叶文茂勃然大怒,抬手狠狠抽了过去,本是想给他一巴掌,最后手腕一转,只拍在他的肩上。
    饶是如此,叶观达仍是摆出了一脸错愕与受伤。
    叶文茂余怒未消,可?见他这桀骜不驯的模样,知道多说已然无用。不容置疑地道:“照我?说得?去做!”
    他看出叶观达眼神中的悲痛,板着脸多时,还是生出些不忍,又放缓了语气劝道:“我?儿,人在江湖,总得?低头。谢仲初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不也要低头?若能凭着两具棺材就免去一起祸端,何苦不为?你先去试试那剑客的口风,倘若对方当?真?不识好歹,我?断雁门也是不怕她的,到时候定然帮你讨回公道。”
    叶文茂轻轻拍了下方才打过的位置,好声道:“听?见了吗?”
    叶观达神?色莫测,喉结滚了滚,低着头道:“听?见了。”
    等人走后,叶观达捂着痛处缓缓坐回到榻上,死盯着虚空某处,慢慢浮出一抹狠色。
    “父亲终归还是老了。”叶观达沉声说,“自宋回涯给他送信威吓,他连面都?不曾见到,便每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成天下之笑柄。好不容易等来宋回涯的死讯,而今不过是听?到个风声,又开?始惶惶不安。宋回涯不一定是只真?老虎,我?父是真?的……该休息了。”
    一直在旁静默无?声的中年男人,被寥寥几句话听?得?有?些毛骨悚然,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叶观达的眼神?。
    二人对视片刻,男人心中那股惊惧很快便被抚平下去,思?量过后,目光逐渐坚定,甩甩长袖,躬身朝叶观达行了个大礼,以表忠心。
    断雁门,到底最后会是叶观达的断雁门。
    叶观达满意笑道:“秦叔,那就劳烦您,听?我?父亲的话,带上厚礼,去会会那个……”
    他笑容顷刻沉没,一字一句狠厉道:“狗杂种!”
    断雁城南的风筝巷,进这巷口要过一段仅有?两臂宽的小弄,地面常年泼着脏臭污水,一脚踩去,多是飞溅的泥浆秽物。凡是城中的达官显贵,从不到此踏足。诸多山上传说,更是如隔云端。
    可?今日,一条传闻长了腿似地跑遍全城,传得?最快的,便是这条半死不活的风筝巷。
    事情说得?不算清楚,只讲是,宋回涯这个外来的江湖人,受二娘这狐狸精唆使,只为出一巴掌的恶气,要砍断雁门少门主的手。
    这可?不得?了。
    老者的门庭本就冷清,消息遍传之后,更是无?人踏足。附近的百姓宁愿转个大半圈绕过此路,也不敢从他们门前经过。
    宋回涯早上出门时,二娘的门前被不知何人倒了一地的粪水。
    一些百姓要替山上人出气,向断雁门效忠,不敢来招惹凶神?恶煞的宋回涯,只敢拿捏一个孤立无?援的病妇人。
    宋回涯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到街头看守。
    宋知怯气愤跳脚,对着街道尽头处徘徊不定的人影破口大骂:“谁啊!是谁!那群断头的大雁都?没说要来找我?师父麻烦,哪个贱皮子先忍不住了!上一回我?见到这样的事,还是个大肚子的有?钱人朝着野狗群里扔了块肉。一群狗嗷嗷叫着冲了过去!狗还是为了抢肉呢,你们能抢着什么?肉!”
    隔壁的土墙后面冒出一双疲倦的眼睛,形容枯槁的男子踩在石块上,略带麻木地朝她这边张望。见宋回涯也朝自己看来,忙乱地躲了回去。
    宋回涯能够察觉到四周有?不少类似的眼神?,大抵都?觉得?她已经是个死人。有?些微的怜悯,不多,因为被劳碌消磨,已挤不出多余的同情。
    宋知怯的骂声突兀停了,那小鬼呲着牙朝她这边飞奔过来,灵活蹿到她的身后,将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宋回涯顺着方向撇过头,见是一中年男子,身后带着十五六名蒙面弟子,正朝这边走来。
    “砰砰砰”
    街上万马齐喑,皆是邻里紧闭门窗的声音。
    那群弟子猝然加快脚步,足尖点地,如猛虎啖食,迅疾地朝这边奔袭而来。
    “进屋。”宋回涯泰然自若道,“去把我?的剑拿来。”
    宋知怯一溜烟朝家?门跑去。
    钱老坐在墙头,已给她备好武器,信手抛了过来。
    宋回涯慢条斯理地起身,松了松筋骨,惋惜道:“我?还以为,昨夜留下的那两剑,起码能等来一个先礼后兵。”
    钱老说着风凉话:“看来你的剑术是退步了。”
    他瞳孔被白日下的如虹剑光闪了一下,微微侧过脸,抬手指向一处:“主城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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