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生想过?,宋回涯不与他联系,许是对他心有怨悱;也想过?,或许断雁城的那个人真不是宋回涯。
    一路赶来?有过?千百种想法,做足了?准备,却从没想过?宋回涯会给他这样的眼神。
    他被?钻出云层的炙灼日光晒得有些站不住,大脑一阵眩晕,依稀记起,这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
    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从风沙滚滚中冒了?出来?,退去昏黄与朦胧,一览无余地袒露在这澄澈天光之下。
    他朝客栈中的宋回涯缓步走近,想看得更真切。
    当年他遭逢变故,家破人亡,受歹人追杀,只得抱头鼠窜,无一栖身之所?。幸得宋誓成?庇护,拜入门下,暂居不留山。
    从千丈凌云落到万尺深渊,魏凌生心中毫无准备,对彼时?年幼的他而言,那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山峰。
    “人事变迁”四个字,太过?沉重,压得他无法喘息。他以为自己将?来?也只能在这山上做一庸夫俗子,心灰意冷,黯然颓败,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宋誓成?遣阿勉给他送饭,少年端着一碗面推门进来?,刚放到他的桌上,便?被?他发泄地砸了?饭碗。
    阿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鼻酸地看着他,又得了?他一句怒斥,抓着衣袖委屈地跑了?。
    过?不久,宋回涯端着个餐盘过?来?。
    她?把餐盘放到桌上,用手肘压着,随意拿起个梨,主动凑过?去与他搭话,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
    “师弟在看什么书啊?”
    魏凌生不在看书,在写字。
    墨水里加了?些浑浊的血液,不停默写着他背过?的那些圣贤书。写到后面笔尖颤抖,笔锋绵软,整张纸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符,像是篇难以看懂的天书。
    古往圣贤都救不了?他。他只觉自己浑浑噩噩,五脏六腑如被?刀剐,半条命系在空中,不如死了?。
    宋回涯好似未察觉异常,与他并肩坐着,举着纸张装模作样地欣赏,末了?一拍他肩,宽慰道:“师弟想开?点,今朝为虫,指不定哪日又会遇难成?祥了?呢?多念书、多写字是好的。只是你握笔的方法像是有些不对,这字写得跟阿勉师弟不相上下。”
    魏凌生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一腔悲怆之情被?她?搅得七零八碎,头也不抬道:“滚!”
    宋回涯无动于衷,依旧热情地道:“师伯与我说了?你的事。你祖上便?是公卿贵胄,而今不过?是一时?起落,在泥土里滚上两圈而已,不必介怀在心。早日重振旗鼓,还是能继续回去做你的世家公子的。”
    她?偏过?头,认出魏凌生写的其中一句:“美之所?在,虽侮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宋回涯指着那句话道:“什么辱不辱,贵不贵的。圣贤的话说给圣人听,师弟,师姐今日教你一个道理,死了?只能由着他人羞辱,活着才能求贵。”
    魏凌生从未见过?这般浅陋无知的人。即便?是府中的仆役、侍女,说是白?丁,但也是念过?两年书,通情达理的,岂会连他人痛楚都不能体会?
    他烦不胜烦,只想将?人打发,留自己独处,讥诮道:“‘夏虫不可语冰。’。”
    宋回涯受他嘲讽亦面不改色,肖似一个尚未开?窍的木鱼,咬着梨笑嘻嘻地反问他:“师弟啊,那你觉得,是命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魏凌生答不出来?,半晌才说:“士可杀,不可辱。”
    不等他再引经?据典,宋回涯保持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残忍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魏凌生脸色霎时?白?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宋回涯目光幽深,定定与他对视片刻,忽又展颜一笑,极尽真诚地道:“开?个玩笑。师姐没怎么念过?书,说话粗俗,要是得罪了?师弟,师弟可不要介意。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说,天行有常,顺其自然。先活着,再看以后嘛。”
    她?柔声细语地道:“既来?我不留山,便?都是一家人。师弟伤心归伤心,切莫饿坏了?身体。师伯要担心的。其实住久了?你就会发现,我山中门人都死了?爹娘,不算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若是父母双全,欢欣和睦,或许还进不了?不留山的门呢。”
    魏凌生叫她?三?两句话掀起心头巨浪,手中毛笔折断,深深扎进肉里。
    宋回涯面露悔意,状似愧疚道:“罢了?罢了?,你不爱听师姐说话,我就不说了?。你好好休息。”
    她?端起桌上餐盘,飞快转身走了?,临了?不忘用脚掩上房门。
    宋回涯在山上逛了?一圈,找了?个清净地练了?会儿剑,等到日暮时?分,在河边洗干净手,去饭堂与师父一同吃饭。
    刚一坐下,负责跑腿传话的阿勉回来?了?,乖巧说:“魏师兄说不来?吃饭。”
    宋回涯跟着大言不惭地告状道:“师父,新来?的那位师弟好不讲规矩,我去给他送饭,他不仅不说谢谢,还恶言赶我出去。不过我身为大师姐,不会与他计较这些,往后再慢慢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宋惜微心事重重,一时间没听出她话中真伪,略一颔首,说:“先吃吧。”
    宋回涯瞅她一眼,拿起筷子端正坐好,认真吃饭。
    阿勉这小子不识眼色,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担忧问:“师父,魏师兄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给他送点药啊?”
    宋回涯动作停了?下来?,见师父跟师伯都在看着自己,赶忙推卸责任,一脸正直道:“可不是因为我打了?他,他才不吃饭。他本就是放豪言说他不要吃饭的,我只是没劝动他。我什么都没做啊!”
    宋惜微深谙她?的脾性,无意与她?争执,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宋誓成?阴阳怪气地拿筷子点了?她?一下:“是啊,你那张嘴,饿死鬼都能被?你给劝辟谷咯。”
    宋誓成?拿过?干净的碗,准备盛些饭菜出来?,晚些亲自给他送去。魏凌生缓步从门外进来?,踯躅在外已旁听许久,多日不曾出门,形容狼狈,宽袖上布满褶皱。
    宋誓成?见他出现,欣喜招呼道:“凌生,快过?来?。”
    宋回涯摸摸鼻子,见人在身旁落座,也没个反应,自顾着吃饭。
    宋誓成?低声咳嗽,冲着宋回涯挑挑眉尾,说:“大师姐,我可就那么一个徒弟,我平日待你不薄,你总得给我三?分薄面吧?”
    宋回涯重重点了?点头,起身夹了?筷肉送到魏凌生的碗里,殷殷笑道:“师弟才来?几日,人就消瘦了?,多吃一点。有什么事,别生师姐的气。”
    阿勉捧着碗,眼带羡慕,很?小声地叫了?句:“师姐。”
    宋回涯还记着他方才险些给自己泼了?盆脏水,没好气地道:“吃你的。听话点,别说话。”
    阿勉也不在意,听她?搭理自己,便?乐呵呵地应了?一句:“诶!”
    宋誓成?给他打了?碗汤,魏凌生端起碗,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汤水随之洒了?出去。
    他放下碗,转过?头,直直对上宋回涯的眼神。
    那么近的距离,魏凌生几乎能看见她?瞳孔中的倒影。
    宋回涯不故作亲近时?的表情很?冷酷。
    比陌生更多一丝凉薄,比疏离更多一丝厌恶。
    太过?久远,以致于魏凌生都要忘了?。每每思及,都恍惚以为是自己当年落魄时?的心魔,刻意要给宋回涯加上那么一抹邪恶的阴影。
    魏凌生站定在桌前,客栈外的光洒在宋回涯的脸上,沐着日光的那半张脸白?得透彻,与十多年前那稚气未脱的脸重叠在一起,带着渡尽劫波的、截然不同的生息。
    他看见宋回涯张开?嘴,以为下一刻,她?就要弯起眉眼,笑着喊他一声“师弟”,可从她?唇齿间流出,传入他耳朵的,只是两个简短而敷衍的字:
    “你谁?”
    魏凌生好像一下子从终年大梦中清醒了?。
    耳边尽是喧闹的人声:货郎的叫卖,狂放的豪歌,小儿的嬉笑……
    吵得他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声音。
    冬日的寒气吸入他的心肺,冷得彻骨。魏凌生良久才扯起笑容,声音微颤道:“师姐。”
    他眼中看着好像有无限情意,偏偏宋回涯无所?触动,半阖着眼,淡然念叨了?句:“师姐?”
    宋回涯只觉他有些眼熟,可脑海全然空白?,摇了?下头,又问:“你是哪个师弟?”
    后方的侍卫惊愕出声:“宋姑娘?”
    魏凌生动了?一下,手脚僵硬,不过?须臾,脸上血色尽退,本就苍白?的嘴唇更是惨无人色,单手按在桌面上,深深看着宋回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挣扎道:“师姐还在与我生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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