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上缺了主客,众人?自没有心思吃喝,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始终不见谈话结束,担心双方是?因?不留山的归属起了什么冲突,更是?惴惴不安。
    几名村人?按捺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舒展四肢,甩着手臂在三四丈外的街上徘徊走动,不时引颈而?望。
    宋回涯瞥见,不忍拂了众人?好意,便将余下的琐事?暂且按下,领着弟子们去与村民一道吃饭。
    众人?见他们回来时眉开眼笑?,该是?谈得融洽,方冷落下去的席面在高涨的情绪中再次变得热烈,彼此招呼着吃酒。
    酒气熏热了清晨的寒意。
    日渐高升。
    一番觥筹交错的庆贺过后,宋回涯给青年塞了一笔银子,让他找机会?还给今日宴客的村人?,在弟子陪同中往山上去。
    不留山脚附近有几片抛荒的农田,自人?丁凋零后,长满繁茂的杂草。
    后来村庄虽有了些人?气,这?块地方因?位置不好,土壤也不肥沃,依旧少有人?来。仅有一老翁,扛着锄头,借着闲暇时分一块块地翻耕开垦。
    边上搭着间粗糙的茅屋。
    老翁从屋里端出两碗清粥。沈岁一弯腰,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接过。老汉又返身拿出两碟咸菜,招呼着他往外走。
    二人?将碗筷随意摆在一块石头上,不介意早晨未干的露水,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翁解下腰间的葫芦在耳边晃动,听到里面还有轻微的水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沈岁与他闲聊几句,才闻到空气里隐约的酒气,显然那葫芦里盛的是?兑过不少水的劣酒,笑?着问:“方才有群人?嚷嚷着下山,张罗着说有酒喝,请大家?都去,老伯既然喜欢,怎么不也凑个热闹?”
    老翁说:“我不认识那位大侠,我是?从别处逃难来的,与这?里的人?都且生分,放不下老脸白?蹭酒喝。”
    他将葫芦拧上,放到一旁,用手指倒着抹去竹筷上的毛刺,端着粥边喝边说道:“何况近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这?地方虽然自在,没那些恶吏成天变着法儿地过来剥皮,可山上也没个能作主的人?,远近那些大小门派,隔三差五地要来搜刮,连吃带拿的,不给剩下多少。大伙儿统共就藏了那么一点酒,要先紧着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去喝?还是?喝粥吧。这?米也有滋味。”
    沈岁吃相豪迈,就着咸菜,没两口就见了底,粗犷地一抹嘴,笑?说:“那如今山上能作主的人?来了。老伯可以放心了。”
    老翁只摇头道:“不敢想。不好说。”
    沈岁也没多解释,吃他一碗饭,帮着干些杂活,过去拎起屋前的两个木桶,帮他将水缸打满。
    等他回来时,老翁已将东西收拾好,见他腿脚虽不利索,可走路的速度极快,迟疑地问:“你这?腿是?天生的吗?”
    沈岁捶打着自己大腿,满脸混不吝地道:“不是?,与人?厮杀,本事?不够,被对方扎了一刀,还能留住算是?命大了。”
    老翁不大赞同地说:“别学那些人?打打杀杀,看似有人?吹着捧着,可拿小命换几句好话,怎么值当?江湖里每年不知要死多少个好汉,全?是?年轻力壮的,若是?老实做个庄稼汉,有那一身的牛力气,想活到老头子我这?么大年纪,可不更容易?活着多好啊。”
    沈岁听着大笑?,转身给他比了个手势,朗声附和道:“老先生说得是?极。”
    “什么老先生?”老翁摆摆手,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声,害臊道,“听了怪不自在。”
    春末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有些毒辣。
    沈岁索性脱去外衣,留里面一件薄衫,正停下喝水,山道后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老翁表情变了变,过去用手肘推了推沈岁的胳膊,朝他微微摇头示意。
    从北面进村,边上有条踩实了的小路。五六名壮汉从林中出来,高视阔步,刻意往田里踩。
    老汉该是?习惯了,将腰压得更低,没有说话。
    沈岁陪着老翁挑拣了半天的碎石子,连最上层的松散土壤也是?从别处挑过来的,就等着过几天点豆。眼见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地踩踏上去,好似脑袋前面没长眼,沈岁脸上惯来油滑的笑?容顷刻消失,冷声道:“都给我下去。”
    这?话出口时,沈岁觉得自己如今真是?生了副菩萨的心肠,这?也能沉得住气。
    老汉却是?被吓得两腿打颤,扯了下沈岁的衣袖,后者不作理会?,他犹豫片刻,弯腰捡起一旁扁担,躲进后方的茅屋。
    壮汉听见喝令,起初当是?蚊蝇之声闻而?不顾,快要走出这?片田了,见沈岁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到底是?愤懑不过,又调转回来在田间用力跺了几脚,对着身后的兄弟欢欣笑?道:“这?土松软,踩着就是?舒服。”
    接着环顾四周,好似半晌才发现说话的沈岁,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对着他,拿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表情夸张地问:“原来有人在说话?”
    他鄙夷不屑地挑衅道:“是个矮子就算,还是?个瘸子。难怪我瞧不见,你们看见了吗?”
    一帮人?在旁跟着哄笑?。
    “这矮子还没我儿子高。”
    “猴子大小的东西也敢在我大哥面前叫唤?没人教过你怎么夹着尾巴,总该见过狗吧?”
    另一人?学着沈岁歪斜的站姿,怪腔怪调地模仿:“给我下去。”
    沈岁放下手中的水瓢,慢吞吞进了茅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嗤笑?。可对着一滩软和的烂泥,嘲讽几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以为他躲进屋里是?不敢叫板,也懒得深究,兀自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沈岁扛着把锄头走出门来。
    老翁一脸惊恐地追在后面,怕他冲动闯下大祸,高喊了声:“住手!”
    几人?回头,都没看清沈岁是?如何动作,后者已晃到他们跟前。
    沈岁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照着为首头领的后脑就是?一下。
    宋回涯一行人?到的时候,沈岁正蹲在水桶边上洗手。
    他衣袖上沾了几点血渍,使劲搓了几把洗不干净,倒是?扯出个洞,好好一身新衣就那么破了,心情十分烦闷。
    边上躺着几个健壮的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跟蚯蚓似地痛苦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得极没骨气。
    老翁握着两手站在树下,表情颇为恍惚,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宋回涯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了?”
    沈岁掀开眼皮,朝地上那团横七竖八的东西一睨,冷哼道:“怪不得我。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找死,第?一天就逼着我动手。不信你问他们。”
    那群壮汉不敢回答,许是?觉得没脸,连告饶声也憋了回去。
    年轻弟子们交头接耳,片刻后推举出一人?向她告发道:“宋门主,这?里面有个人?我识得,是?北面城里一个叫什么青淮门的小头目,倚仗身后的门派,成日里不干正事?,就爱四下找地方敲竹杠。我们不留山下开间客栈,他们都伸长了手臂要管。”
    沈岁立马说:“那就更罚不得我了。我打得好。”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道:“正要带他们去找场子,你先给解决了几个。没伤着自己吧?”
    沈岁甩了甩手上的水,摸不准宋回涯是?在关心,还是?等着关心过了好发难,刚要开口,一双手托着条抹布递到他面前。
    沈岁:“??”
    他瞥向年轻弟子的面庞,戒备地将麻布扯了过来,擦了把手的功夫,思考的东西太多,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改而?愤怒地问:“这?帮败兴的东西把这?里的田给踩坏了,这?事?儿你管不管?”
    宋回涯哪有耐性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眼珠转了圈,推脱道:“找郑九去。我听他的道理。”
    沈岁不满嘀咕:“什么都是?郑九。”
    一弟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侠,如此厉害的身手,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沈岁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污泥,懒洋洋地说,“我是?你们宋门主请来给不留山看门的,可以叫我沈哥。”
    众人?互相推攘着,只当他前半句是?玩笑?,崇拜地叫道:“沈哥!”
    宋回涯下意识回了下头。
    弟子们默契地高声惊呼。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朝山上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身后弟子跟着喊声如潮,不知是?在兴奋什么。
    沈岁乐了,打趣说:“你去村里玩了一圈,这?是?叼了群猫猫狗狗回来?”
    宋回涯用手指点了点他,又指指地上几人?,示意将他们绑了,一并抬到山上问话。
    不留山上原有一间议事?的厅堂,如今成了门内弟子每日上早课的地方。
    边上一棵古树的树荫盖住了大半的楼阁,屋檐上如水的浓阴不停流淌,隔断了午后的暑气。
    他们回来的动静浩浩荡荡,刚过大门,郑九那边便得了消息,跟着朝这?里来。
    郑九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屋外飞扬的风恰巧吹起他的长发与衣袍,他从泛着金丝的炽烈日光下,走到屋内浅淡的阴影中,露出一张温润的脸,真好似个不在尘世的云中仙。
    有弟子当场脱口而?出:“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边上人?低低地笑?出声来。
    沈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不修边幅地坐在门外石阶上,脱下脚上的鞋子,在地上使劲拍打,震散鞋底沾着的泥沙。等弄干净了,才大大咧咧地走进厅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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