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过后,一地琐碎杂务。
    诸多宾客的送往与回礼,都推给郑九等人去做了,可依旧多的是事情要由宋回涯决断。
    宋回涯只阖眼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没什么睡意,干脆到书房翻了遍昨日的礼单与账目。尚在逐一做安排,天色不觉就?亮了。弟子领了人过来,说是有想来不留山拜师的蒙童,请她见一见。
    宋回涯暂且没有招纳门人的打算,是以听得心不在焉,头也未抬,指尖在桌上随意敲了敲。
    弟子看出她的推拒,先一步开口道:“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天不亮就?在山门外等着?了,听说是走了十多里的山路,连夜来的,只穿一双不合脚的破草鞋,走得脚底板鲜血淋漓,我看着?有些可怜。她父亲不像是会心疼她的,我劝说了好几次,他仍是固执己见,不肯离去。若是见不着?门主的面,我怕他会一直等候,硬磨着?门主心软。门主要不亲自同他们说一句,好或不好,都断了他们念想?也省得落人口实?。”
    宋回涯这才?分出心神,抬眸看了他一眼。
    来的正是那位受命照看不留山多年的弟子,名叫马英长。武功虽不入流,脾气也比较软和,但处事极为稳妥,比他们这些在生杀里闯荡的游侠要圆融得多。
    宋回涯略作思忖,抬手一招,示意他放人进来。
    马英长遂将候在外头的父女二人领进门。
    宋回涯第一眼便落在他说的女童脚上。
    那女童走路的姿势不大稳当,两根细弱的腿都快打直了,几乎是被边上男人生拉硬拽进来的。露在鞋子破洞的脚趾黑得看不出颜色,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点脏黑的鞋印。不知是血是泥。
    男人始终弯着?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屋子中间,打躬作揖,谄媚赔笑。
    女童也是利落地跪到地上,一言不发地就?开始磕头。
    男人抬袖擦擦眼角,开口哭诉:“我家这小妮子最?是能吃苦,人也伶俐,若不是家中吃饭的人太多,实?在是养不活她了,也是不忍心送她过来的。都说宋门主是天下最?仁慈的大侠,就?当是可怜,收了她吧。任劳任骂,我定不多话。”
    宋回涯右手托着?下巴,在二人中间看了一圈,问?那女童:“你为何想来不留山,又为何想要学武?”
    女童流畅答道:“想跟宋门主一样,能锄强扶弱,做个大侠。”
    “这是别?人教你的。”宋回涯兴致索然,继续翻阅手中的账册,“我想听你自己的理由。”
    小姑娘怯怯抬头,去看父亲的脸色。
    宋回涯说:“不用看别?人。想进我不留山的弟子比比皆是,如?果连句真?心话也不敢说,我凭什么收你?”
    她态度不多严厉,可那没什么感情的语气已够叫面前人瑟瑟发抖。
    小姑娘忙转回身,手指抠着?衣摆上的破洞,木讷地看着?她。
    宋回涯端起?茶杯,不温不火地道:“站起?来说。”
    女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瘪着?嘴,实?在想不出什么动听的回答,强忍着?哭腔如?实?道:“江湖人更有本事,可以想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叫别?人害怕。”
    宋回涯无端想起?了付丽娘,摇头道:“就?算有无边的财富,过人的技艺,在江湖里,竹篮打水才?是常有。”
    小姑娘以为自己说错话,惊慌得浑身僵直。
    后方男子不悦地一巴掌抽了过去,直打得她脚步踉跄。张嘴又是大骂,又是求情,脸色连番地变化,点头哈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宋门主您别?介意,这臭丫头脑子笨,总是一冲动就?说张口胡说,不是真?心。”
    小姑娘抬手捂住脸,憋不住眼泪成串地往下滚,但还记得来时的嘱托,死咬着?嘴唇没敢哭出声音。
    马英长听着?那清脆的耳光声,心中恼怒,张口欲言,就?见宋回涯放下茶杯,开口说:“留她来念书吧。”
    男人大喜,就?要千恩万谢,按着?女童的脑袋磕了个头,才?反应过来,不解道:“念书?”
    宋回涯点头,说:“是啊,村里没有能教习的先生,我打算开个学堂,将不识字的孩子都叫来一起?。山上弟子大多是懂些学问?的,教一群蒙童,还是绰绰有余。”
    事态进展不同男子预期,纠结着?表情想要拒绝。
    宋回涯已将他后话中的担忧先说了出来:“她家离得远,可以住在村里。我管她一日三?餐。再大一些,能做出粗活,我也会给她发工钱。等她能识文断字了,往后去哪儿?都方便。你若这也不肯,就?直接带她回去。”
    男人诺诺连声,还有些不死心,犹豫着?问?:“要念多久?念完能进不留山吗?”
    宋回涯笑说:“学无止境,哪有刚开始学,就?问什么时候结束的?先看她有没有兴趣。”
    女童这会儿?机敏起?来,也不哭了,响亮答道:“我有兴趣!”
    宋回涯当即拍板道:“那就这样吧。什么都不用带了,会有门中弟子替你准备。”
    男人吞吞吐吐地赖在原地,挖空心思想再找个借口。
    马英长不耐烦地抓住他胳膊,强硬将人拖了出去。
    等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马英长怏怏不乐地走回来。
    宋回涯说:“人一出名,总有麻烦会接二连三?地来,想借你的声势,谋些好处。偏自己又没胆子,只能欺负真?正的可怜人。”
    马英长很是忧愁地叹了口气,挠挠头说道:“我叫下一个进来了?”
    “下一个?”宋回涯有种不祥的预感,眯着?眼睛问?,“还有多少个?”
    马英长避开她的视线,支吾着?道:“现在的话……有百来人在外等着??宋门主见了一个,余下的怎么好回?”
    宋回涯:“……”听听这像是人话吗?
    马英长赶忙解释道:“大多是昨日来的那些宾客举荐的,不像她这般凄惨。我看有的已学过拳脚,根骨天赋都算不错,我怕开罪他们,没敢回绝。”
    “不留山不会轻易收弟子的,只要收了,便要管教,不能叫他败了师门声誉。现如?今来拜师的,各怀心思,不好分辨。等过两年再看吧。”宋回涯思量着?说,“那些贫苦出身的孩子,若是听话,收留下来给他们一口饭吃,免叫让他们在外饿死。至于什么名门子弟,不管他们是什么来路,都推了吧。”
    马英长突然来了精神,极力劝道:“将他们留下也可以啊,不说是弟子,只当是来花钱学艺。宋门主有空就?去指点两下。我看郑前辈的武功也是独步天下的了得,帮着?教上一招半式,便多得是人想来。听闻从前不留山也会指点其他门派的弟子,说明?是不忌讳这个的。”
    他说到兴处,腰背都挺直了,走上前侃侃而谈:“江湖上好些门派,规矩多如?牛毛,没有门路,弟子进去只配做些无用的杂活,求学多年,也不见能学到什么真?本事。若每月只需交点银子,不用卑躬屈膝地求人,我看不愁学生的。“
    马英长掰着?手指头算给宋回涯听:“就?算每月收他们个五两好了,一年到头少说有个千百上万。没钱的弟子就?去山上做工抵债。不留山也实?在缺些人手,这些弟子多少算得上半个自己人,有需要时,方便差遣。”
    “你说的是有道理。”宋回涯好笑道,“可不留山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马英长脱口而出:“对面不还有座茂衡山吗?山上屋舍虽被废置多年,但修一修,就?能住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宋回涯一听他说话的态度,就?知道他早打上这主意了。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主动给他倒了杯水。
    马英长一口闷下,条理分明?地分析道:“银子的事也不费心。总不是养着?弟子什么都不做的。茂衡山与不留山上,都有不少药田,叫弟子们好生照料,能抵上日常花销。从前经营不下来,是因总有人来抢我们的,还会借着?各种名目来山上搜刮,如?今宋门主回来,这些都不用再愁。”
    他说起?这些事时,眸光烁烁发亮,绽放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神采。
    “再就?是,不留山如?今车水马龙,有几分繁华的人气,就?算过不久宾客散去了,往后仰仗门主声威,打此经过的行客也不会见少。索性就?在山下开家客栈,叫南来北往的行商路过时能安心歇个脚。若是出够银子,帮他们护送一程也不算什么。一年到头下来,又是笔不小的进账。”
    看来先前说他是败家子,着?实?是冤枉他了。能在水深火热中将不留山维系多年,分明?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宋回涯认真?听着?他讲,等他说累了停下喘气时,才?笑着?道:“你既然已考虑周详,列个账目给我,我拨银子交由你去做。”
    马英长重重点头,兴奋道:“好!我这就?去!”
    他摩拳擦掌,顾不上与宋回涯告辞,嘴里念念叨叨,仓促往外跑了。
    宋回涯怕又有人来找,烦得头大,放下手中东西,也出门去散心。
    风中飘着?些鱼鳞似的薄云,投下淡淡的影子,而天空蓝得透彻。高?处浓淡不一的山峰,好似笔描出的水墨。
    仰头认真?看着?,发现今天的云游得特别?得快,叫天幕都显得近了,仿佛触手可及。
    密林深处吹来清凉的风,还有悦耳的虫鸣与空灵的水声。
    宋回涯信步走动,听到熟悉的声音,低下头去看,发现付有言正陪着?宋知怯在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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