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才吃了几口?好歹再用些。”张阿婆面露忧色。
    细柳摇头,“我真的吃不下,张阿婆,这半碗给阿秀吧。”
    张阿婆拗不过这个面容冷,又寡言少语的姑娘,只好将剩下半碗粥给了孙女儿阿秀,外头人声隐约,细柳重新躺下,身上的伤口疼得她有些恍惚,听见步履声,她抬眼见陆雨梧端着一只瓷碗在火堆旁坐下来。
    她看见他碗中是清淡的汤水,掺杂着些煮软的野菜和干菌菇,他好奇似的抿了一口,紧接着,细柳见他乌浓的睫毛似乎动了一下,薄薄的眼皮往上一折,那双眼正好与她相视。
    那其实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野菜,若这些村民家中有足够的余粮,他们根本不会食用这种味道极其苦涩发酸的野草。
    但细柳静默地看着他,
    他也不过短暂一瞬,垂下眼睛,又试探着,抿了一口。
    像鼓足了勇气。
    “陆公子,这都是山里长的蓬草,没什么好吃的,”张阿婆理着针线,在旁说道,“我们这些人也是没奈何,那粥村长还给你留着呢,快别吃这个了。”
    陆雨梧笑了笑,却并未说些什么。
    细柳看着他握着双筷,还算从容地将那碗清水煮蓬草吃下去。
    长夜更深,外头雨声阵阵。
    石室里,隐隐的头疼,还有被那半碗粥唤起的饥饿使她一时无法安睡,外头的村民们大多睡了,石洞里颇为静谧,她翻来覆去,压得枯草窸窣作响。
    “你饿了?”
    陆雨梧的声音冷不丁地落来。
    细柳循声抬眼,那少年抬起手背揉了揉疲倦的眼,压低声音对她说,“外面还剩了些蓬草汤。”
    他也不等细柳答,起身出去好一会儿,才端着一只碗回来。
    细柳自己撑着慢慢起身,接来蓬草汤,才发觉是温热的,应该是他在外面的火堆煨了一会儿的缘故。
    细柳说了声谢,握起筷。
    陆雨梧看着她低眉喝汤,不见一点异样,她甚至是面无表情地吃下一整碗的蓬草。
    “不觉得苦吗?”陆雨梧问道。
    “这里的人没有一个在意它苦还是不苦,只要无毒,可以果腹,足矣。”
    细柳淡声道。
    外面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些,陆雨梧双手撑在膝上,“此地不算贫瘠,今年也不见天灾,若耕种得当,应该不至于少有余粮,难道皆因匪患所致?”
    “陆公子是哪里人?”
    细柳却问。
    “燕京人。”
    “初次离家?”
    “算是。”
    陆雨梧颔首。
    “公子生在繁华堆锦之地,”细柳将碗筷搁在床旁的石凳上,“自然不知沃野千里,其民也饥的道理。”
    陆雨梧没有反驳,只用柴棍拨弄一下火堆,火星子飞浮,他轻垂眼睫,“那姑娘你呢?姑娘不动声色,已探得我几分底细,而我却连姑娘姓甚名谁都还不知,若村长他们问起,我又该作何解释?”
    细柳泛白的唇微扯,“公子既能自作主张以兄妹之名做借口,又何愁再找一个借口自圆其说。”
    听她打机锋,陆雨梧也不恼,只看着她缓慢地侧身躺下去,背对着他,石室里又静谧许多,唯有火堆里偶尔的噼啪声。
    陆雨梧正欲靠着石壁小憩,石床上的猫跳下来,一跃到他膝上,他才摸了摸猫脑袋,却听那道清越的女声忽然落来:
    “细柳。”
    陆雨梧抱着猫,先是一怔,随即微弯眼睛。
    雨声不断,火堆渐熄,石洞的阴冷裹身,头痛症折磨得细柳几乎整夜未眠,她硬生生捱到洞中微有明光,才从干草堆底下抽出双刀。
    细柳扶着臂膀起身,穿上放在床下的黑靴,将布兜搭在身上,抬眸四下扫视,才发觉狸花猫趴在那少年的膝头。
    浅薄的天光顺着外头凿出的瞭望口铺了一层进来,少年淡青的衣袂随晨风微动,他呼吸很轻。
    细柳步履极轻地走到他面前。
    她俯身,将猫抱起。
    陆雨梧觉得梦中压在自己膝上的石头消失了,但他疲倦到睁不开眼,直到有人轻拍他的肩,一声声唤:“陆公子!”
    他睡眼惺忪,望见张阿婆的一张焦急的脸。
    “你妹子不见了!”
    张阿婆连忙道,“你看,这些怕是她给的。”
    陆雨梧看了一眼张阿婆手中捧着的几片银叶子,他低头,发现自己膝上也有,他清醒了些,侧过脸,果然石床上已不见人,她的包袱和猫也都不在。
    张阿婆念叨着,“陆公子,这雨还下着呢,她一个姑娘家,那么重的伤……”
    “您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寻她。”
    陆雨梧起身。
    小雨连绵,晨间浓雾潮湿。
    天色尚且没有亮透,一队人马挤在山下的村落里,他们约莫有数百人,浸过桐油的松明在细雨里燃烧,照亮一张张陌生脸孔。
    “这地方怎这寡水!”
    一个皮肤较为黝黑的男人啐道,“一个人也不见,康二哥,他们难道迁走了?”
    被称作二哥的男人约莫三十余岁,鼻骨低,肤色发黄,身材矮小,看起来不苟言笑,他抓着竹杆子砸摸一口旱烟,火星子在铜管里发亮,他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微眯,缓缓摇头,“原先咱们谁不是个良民?他们这点伎俩,你难道看不出?”
    “要真是迁村,这东西他们怎么会忘?”
    康二哥一抬手,一粒粒的春种从他指缝中落到泥泞的地里:“阿勒,我们冒雨翻山走夜路过来,如果空手回去,大哥会不高兴的。”
    “他们一定就在附近,我们得找他们出来。”
    第7章 霜降(一)
    山间烟雨潮湿,天色青灰。
    细柳一手扶臂疾步穿行林中,衣摆擦过枝叶时,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淌落。
    倏地,身后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
    细柳眉梢微动,摸向腰间的刹那,她一个转身抽刀。
    雨珠如粒,在刀刃上碰出清澈的声响,少年青衫湿透,尚还有些气喘,他垂眸盯住面前沾满雨露的剑锋,又看向细柳,“细柳姑娘这便要走?你的伤……”
    “我已无大碍。”细柳打断他,收刀入鞘,扶住左臂。
    陆雨梧抬起眼,林间铺开散碎冷光,照见她弯眉如黛,两颊苍白,山间湿雾里,她乌黑发髻间银流苏微晃:“我与陆公子并不同路,便就此别过。”
    雨珠积在眼睫,陆雨梧眨了一下眼睛,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刀,颔首,“既是如此,那我与姑娘便在此分道。”
    他抬手递给她斗笠,“你走错了方向,听村长说从这里下山只有一条荒芜野径,即便是下去了,底下也横亘着一条青带河,并无去路。”
    他抬手指向一侧,“走那里下去可通石径。”
    细柳微怔,片刻后,她接过斗笠,颔首,“多谢。”
    陆雨梧不言,等她转身融入雨雾之后,也没多做停留,很快便顺着来时的方向往回走。
    彼时天色将亮未亮,四下昏暗。
    而林间草木丰茂,周遭唯有细雨沙沙作响,潮湿的水气泛着砭人肌骨的冷意。
    “啪”的脆响自脚下传来。
    陆雨梧皱了一下眉,低头一看,将将被他踩断的荆棘干枯沾着些许暗红,但他的目光却蓦地挪向脚边,忽而一顿。
    他方才路过此处时,似乎并没有这一地的残枝荆棘。
    陆雨梧俯身,拾起一截油绿松枝来细看,见断处的切口似乎较为整齐,像是被利器劈砍所致,他立时伸手拂开地上的树枝,错乱的泥泞脚印映于眼底。
    一双紧接着一双。
    陆雨梧细看印子里的积水,手指探入摁了一下,积水并不重,他余光瞥向巨岩底下,草木摧折,不论是树干,还是岩石都有明显的划痕。
    明显是攀爬过的痕迹。
    心底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陆雨梧顺着脚印的方向往山上一望,那上面只有一个崖洞。
    细雨如丝,他隐约在苍翠茂林中窥见远处几点晃动的火星子。
    瞳孔微缩,陆雨梧起身,迅速往上跑去。
    闷雷破空,闪电将阴云撕开裂口,雨势陡然转盛。
    “秀儿你听话,藏好了千万别出来!”
    张阿婆压低了声音,颤抖着将孙女儿塞进干草堆的缝隙里,只听一记重响,她回头看见那一柄长刀血淋淋的,老村长倒在地上,后脑已经凹陷一块,汩汩地往外冒血。
    “爹!”
    陈安扑上去,但老村长在他怀里抽搐几下,瞪大一双眼,似是想说些什么,却脑袋一偏,断了气。
    陈安满手都是老父的血,他浑身发抖,猛地转过脸,一双憋满泪意的眼眶赤红,“你们这些畜生!”
    抓住手边一块石头,他猛地起身朝前,一个身形高大的贼匪立时一脚踢在他的腿弯,陈安扑倒在地,只听“噌”的一声响,一柄刀落来,刹那削下陈安的右耳。
    “啊啊啊!”
    陈安痛得大叫。
    那弯刀一转,刀背勾住他的颈子,皮肤黝黑的男人脸色阴沉,他正是那康二哥手底下的阿勒,“我再问你一遍,你们全村的钱米可都在这儿了?就这些?”
    陈安痛得剧烈,双目涣散,颤抖着唇,“你们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
    “报应?”
    阿勒冷笑一声,“什么报应?如今这光景,早送你们去了那极乐之地,便再也不必在这世上白白苟且。”
    话落,弯刀翻了个面,刃入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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