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这个节日,在现代地位不高,很少人过,但放在这个时候,这属于大节日。显金提前让周二狗与郑家兄弟销假回来,连夜开了作坊,将更次一些的竹纸清理出来了四五刀出来,向刚开市的庄头以极低的价格收购了三千支竹子篾片,再准备了一些笔和彩墨,另备上五六张小方桌和十来张小凳子,就在水西大街的店铺门口一字铺开,顺便在门口挂了个花灯幌子,幌子上还写着三个大字——
    “美人灯”
    开玩笑!
    这么好的清理劣等存货的机会,不用白不用啊!
    张妈妈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一边用打年糕打出肱二头肌的手臂稳健地烤制篾片,一边听穿了身月白色棉夹袄、梳了个方髻的显金提着一只“丰”字形花灯在门口对着两位穿着锦绣绸缎的姑娘说瞎话——
    “是是是,编一个花灯三十文!”
    “篾片、糊花灯的纸张、还有在纸上画画儿的笔和彩墨都准备好的!”
    “连教您做灯笼的师傅都是现成的。”
    显金转头,笑着指了指一脸冷漠的张妈妈。
    两个富家姑娘好奇地望过来。
    张妈妈扯开嘴角,回了一个大大的假笑。
    显金再道,“您想想看啊,上元将至,夜市里女子盛装浓抹,大家伙穿红着绿,手上都提着一盏漂亮的花灯,嘿,您猜怎么着?”
    穿红缎子的富家姑娘笑眯眼,“怎么着呀?”
    显金笑得舒朗,“别人手上的花灯要么是兔子,要么是嫦娥,要么是花神娘娘,哎呀,都是些常见的款式。您手上的可不一样,您想它是竹子就是竹子,想它五谷丰登就五谷丰登,您要乐意还可将桃子、李子、葡萄全画上去,凑个大果盘,您说别人羡不羡慕您?”
    穿绿缎子的富家姑娘撞了撞红缎子姑娘的胳膊肘,眼睛里都是心动。
    显金再道,“别人看您灯笼不一样,再来问您哪儿买的,您猜又怎么着?”
    “怎么着啊!”红绿缎子异口同声。
    显金笑呵呵,“您可告诉旁人,这别处可买不到,是我自个儿做的美人灯呀!”
    红绿姑娘“咯咯咯”笑起来。
    张妈妈别过脸去。
    幸好她老了,没人骗得走她的钱了。
    做一个花灯,花费的不过是一张纸,几根竹篾片,再有点浆米熬的浆糊。
    就这,三十文?
    甚至,还要哄骗别人自己做自己的花灯……
    一个漂漂亮亮的,齐齐整整的成品花灯才多少钱?
    最多最多,最多最多,不过十文钱吧!
    这还是那种好几层叠着,又有画儿又有字儿的花灯,才敢收十文啊!
    张妈妈浮想联翩间,红绿姑娘已经相携落了座儿,两个盛装打扮的姑娘挤在矮小的四方桌凳间,神色间却高兴得不得了,拿了六根篾片,学着张妈妈的样子又是折纸又是糊浆糊,主打的就是一个快乐。
    张妈讲授完工序便收回目光,听门口又响起那个熟悉的、诱人掏钱的声音:
    “是是是,编一个花灯三十文!”
    “咱们什么都准备好的,您自己想做成什么样式就做成什么样式呢!”
    张妈羞愧地闭了闭眼。
    她今天见显金难得穿了件小姑娘适合的浅色漂亮衣裳,便十分欣慰地赞了两句,谁知这死丫头一脸严肃地告诉她,“……这是战袍。”
    是。
    这是战袍。
    战的是生意人有多黑心的底线。
    刨的是别人口袋里老实呆着的银钱。
    第40章 锦鲤花花
    “美人灯”正月十三正式上线,迅速赢得泾县少女们的热爱,趁年节未过,家中家教尚未收紧,每日都有二十多个姑娘、少妇来做灯笼,算是将泾县家境不错、愿意拿钱给女儿胡闹的家中掌珠全数打尽。
    银子没赚多少,但认识了不少人,特别是那些有购买力的女性——比如知府族中女儿、县里典簿的妹妹、县衙文书新娶的美娇娘,再比如一个家里挺有钱的圆圆姑娘。
    说起这位圆圆姑娘,显金真是印象颇深。
    这姑娘长得珠圆玉润,一来便付了三百文,包了十个灯笼慢慢做,显金立刻请张妈倾力协助大主顾,并遣锁儿去门口买了两盒糕点,自己也不当吉祥物了,拎着个铜制暖炉在她旁边夸张赞扬,“哇哦!您这根篾片选得真棒!”
    “这个对角,叠得真整齐!”
    “这碗浆糊,调得真浓稠!”
    显金感知到张妈的挤眉弄眼,看了看唇形,噢,浆糊张妈预先调好,送的啊……
    虽然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但金牌销售丝毫不惧怕尴尬,转头便真诚赞扬起大主顾的心灵手巧——谁特么知道,这位大主顾每个步骤都对,最后成品都废。
    十个预制品,她只做出来了一个成品,废掉的或被水墨氤出几个大洞,或篾片粘错灯笼变成了四方形,或纸对折时被粘到一起,灯笼是做成了,就是纸张太厚,光透不出来……
    眼看大主顾又气又羞,做个灯笼还做急眼了。
    显金赶忙上了盏茶,笑道,“……菡萏雅,梅花香,竹子清幽,可谁也不能说无名之花不美,您这灯笼虽看上去不像寻常的灯笼,却美得很有特色啊!”
    显金单手拎起那只暗黑·不透光·看着像花灯实则是团纸的后现代主义“灯笼”,真挚且诚恳,“比如这只,它虽叫灯,却不亮,从理学辩证论道,却是一桩极有意思的事儿。上元夜游,万家灯明你独向夜行,大家灯都亮亮的,唯你一人灯笼没亮,您想想,那个时候大家是看您,还是看那些普通的、亮堂堂的灯呀?”
    全部灯都亮着,只有一盏灯没亮,所有人的注意力在哪儿?
    肯定在没亮的那盏嘛!
    这小姑娘年岁不大,不过十二、三岁,脸上胖嘟嘟的,两边面颊肉团起粉嫩嫩,一双眼睛藏在肉里亮晶晶的,像条不愁吃喝的单纯幸福锦鲤。
    锦鲤姑娘一听显金后话,抽抽鼻子说话糯唧唧,“您说话真有意思,理学啊论道啊辩证啊……和我爹日日挂嘴上的东西差不离!”
    显金笑道,“那令尊必定是高人。”
    锦鲤姑娘正想冲口而出,却听明白显金的话,哭也忘了,抽鼻子也忘了,展眸笑起来露出两个笑窝窝,“你和我爹爹说话差不多,我爹爹是高人,您也在自夸自己是高人!”
    锦鲤姑娘捂着嘴笑,手背上也有好几个胖窝窝,声音软糯,“您真好玩!”
    啊!
    锦鲤姑娘捂着嘴笑的样子,好像后世风靡全国、没脖子的流量女明星小熊花花啊!
    显金感到胸口受到一顿可爱暴击!
    女孩子,真的好可爱噢!
    显金捂着胸口把锦鲤花花制作的……嗯……美得有特点的后现代艺术品打包送出,又请张妈妈扯了张很好看的洒金珊瑚笺,拿芦管笔画了好几条可爱翘尾巴的简笔画鱼摆摆在上面,精心做了个双层花灯送给锦鲤姑娘,“……愿您新年快乐,平安喜乐!”
    锦鲤姑娘眼睛笑眯得像轮弯月。
    正月十五的白日,陈左娘带着妹妹右娘来捧场,见铺子上人多,门口放置的四、五张四方桌全坐着人,还有好几个看着眼熟的乡绅家姑娘一边吃着馄炖,一边等在旁边,陈左娘安置好妹妹,便来帮显金的忙。
    陈左娘手脚很麻利,见锁儿来不及分篾片,便撩起袖子先将一个灯笼六根篾片分清,扯了条细线捆起来,一捆一捆放好,人来了递一捆出去即可。
    之后,又一同样的办法以宽篾片为容器分好浆糊,再将六根篾片、两坨浆糊和两张纸作为一个单位,一样一样梳理,将原材料一摞一摞地分成了许多个单位。
    干到最后,显金负责销售收账、陈左娘负责把做一个灯笼需要的一个单位递给客人、张妈妈负责讲授和指导具体做灯笼。
    王三锁小朋友在干什么呢?
    王三锁小朋友拿着显金打发她的十文钱,买了碗馄炖,和等位的姑娘并排站立,专心地吃。
    正月十五这天最忙,几个人从早上干到太阳快要落坡,水西大街各个巷子横结长绳,商户们纷纷关门闭户,挂起五色纸条、灯联,在树上插上蜡烛,作“百枝灯”。
    老宅送了饭来,可惜错过了饭点,饭菜凉得透透的。
    陈左娘本预备将就吃,显金坚决不同意,“事多食少食冷,不是长寿之相。”
    又见张妈打了半个月年糕都没萎靡的人,如今正坐在门槛上捶手臂,想想便道,“今天咱卖了四百多盏灯笼,每人分上半吊钱!晚上不摆美人灯了!我请大家去看灯!”
    如今街上商户关门闭户,食肆估摸着也早关门,劳累一天,让人饿着肚子回老宅未免太过让人寒心——灯会上必定有卖热食的小摊贩。
    “……拐角处那家海味馄炖好吃的,虾米碾得细细的,再放些干紫菜和葱花,用热高汤一冲,啧啧啧,那个味儿!”
    “背街的白米糕也好吃!我看着他们磨的米浆,勾了一点点点点黄糖,其实是用的梨汁调味!”
    “溅流桥边的煎饼用猪油渣裹的葱花,又香又脆。”
    ……
    唯一一个吃饱的王三锁小朋友,一边在前面带路寻食,一边喋喋不休地品评鉴赏。
    她身后吊着的四个饿死鬼,眼冒绿光,越听越饿,口水越流越多。
    显金咬牙切齿,“王三锁,减半吊钱!”
    ……
    被扣半吊钱分红的王三锁同学消沉了一会儿,吃饱白米糕的显金拿一块黏糊糊的麦芽糖哄好后,便被张妈带着一头扎进街头里巷伶人扮演的各色舞队表演中去。
    显金和陈左娘姐妹漫无目的地在热闹处闲逛。
    泾县着实不算大,大概就是后世一个小县城的面积,这个上元节布置得很好,城中竖起三座大灯楼,放烟火炮竹,各有巧思,烟火之气刺鼻熏目,碎纸如雪,纷纷街陌,花灯缀在长杆上累累多层,有珍珠倒垂莲、十二连灯、十八学士、春榜春联、风车旋轮……
    显金一路走过去,目不暇接,嗯,确实被古人的审美震撼到了。
    有种清雅的富贵感——毕竟跟康乾盛世那位十全老人一样,审美热闹、爱好盖章的古人应该不算多。
    除却清雅富贵感,显金还发现了一点——这地儿的人不穷,一个真正穷的地方,过年节时老百姓是不会拖家带口出门热闹闲逛,且发自肺腑地快乐。
    每一个与显金擦肩而过的人,就算衣着朴素,就算身无长物,脸上也带着非常知足的快乐。
    当然也有家贫者,可就算衣裳裤子有布丁,也通身整齐干净。
    显金叹了一句,“泾县的父母官,确是个好官。”
    陈右娘乐呵呵地笑起来,陈左娘反红着一张脸不自在地转头去看乌溪桥下的长明灯。
    显金不明所以。
    陈右娘偷偷摸摸,小声附耳道,“……自上一位县令被匪类在山上劫杀后,咱们泾县尚还没有县令坐阵,只有一名举人出身的正八品县丞主持事宜……”
    陈右娘闷声笑了笑,“那是我姐姐定了亲的未婚夫婿。”
    喔,相当于当着人家老婆的面儿,表扬人家老公工作干得好。
    还好,没骂“铺子门口的青砖经常积水,一定是衙门收了钱又不办事”这种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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