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溪咬紧的后槽牙,终于缓缓松开。
    ……
    第五日,围堵陈家的人手愈多,陈笺方出面调停后,众人散去;
    第六日,围堵的人重新聚集,对人财物的心疼,大大压过对读书人的敬畏;
    第七日,围堵的人晚上也驻扎了下来;
    第八日,开始有人往陈家大门扔鸡蛋与烂菜叶;
    篦麻堂内,瞿老夫人面色苍白地半躺半靠坐于太师椅上,听耳边人声喧杂,虽隔了两堵墙,却也能想象门外巷道中的不太平。
    长房遗孀段氏、二房陈猜与媳妇许氏、三房孙氏与陈三郎分列坐于下首。
    段氏面容沉静,挺直脊背,眸光平和直视前方。
    陈猜与许氏一个佝着头,态度冷漠;一个偏着头,事不关己;
    孙氏与陈三郎,母子二人,如一双剪影——佝偻的背和瑟瑟发抖的腿如出一辙。
    “总要拿个说法。”瞿老夫人大病初愈,脸色白得像纸,“是继续上贡八丈宣?还是用其他的纸张?恒记不出头,所有人的目光都逼着陈家说话。”
    瞿老夫人的眼神落在陈猜身上,“老二,你也在管铺子,你说说看。”
    陈猜将眼神移得更远,“我本不应出生,又蠢又钝,我哪儿来的想法?”
    瞿老夫人眉头紧蹙,“老二!你——”
    瞿二婶忙噙着泪去拍打瞿老夫人的后背,劝陈猜,“二爷!你母亲这次病得险些过去!您有怨,也不该这时候发!”
    陈猜腾地站起身来,素来老实憨厚的脸涨得通红,“我原先管着铺子本就吃力,有显金撑门庭后,我们陈家的路才顺了起来!显金如今就在家里,您把她得罪狠了,拉不下脸皮去哄,便来折腾我!我究竟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许氏扭过头,偏头抹了把眼角。
    陈猜拽住媳妇的手腕,抬脚就要往外走,“我就是如此蠢钝,现在才明白过来三弟为何过得如此忤逆!”
    瞿二婶要去追,瞿老夫人摆摆手,又将目光移到孙氏与陈三郎脸上,停顿片刻后再缓缓移开,声音喑哑,“老大媳妇,你说呢?”
    段氏笑了笑,素来端庄大方的脸上带了一丝讽刺,“母亲要我说什么?”
    瞿老夫人憋着胸口的闷气,身心疲惫,似难以启齿,“二郎宁肯不要科举,也要娶她——嫁娶之间,她终究还是陈家的人,如今这个节骨眼,我有话不好说,你却是她往后的婆……”
    段氏猛然抬眸,勾唇又笑,笑过之后只觉无语,“您不知显金狠狠拒绝了二郎吗?”
    孙氏与陈三郎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点头:狠,确实非常狠。
    瞿老夫人如何不知,陈笺方在她这里发了疯便立即去了漪院,他说了什么贺显金应了什么,她统统都知道。
    瞿老夫人疲惫地、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那丫头那时都是气话,抹不开脸拿了,二郎要娶她,她怎会不感激涕零?怎会不与有荣焉?如今陈家被人架在火上烤,这事是她惹来的,她必须出面……”
    “那您去吧。”
    段氏毫不客气地截断了瞿老夫人的话,又笑了笑,“显金或许一直等着您亲自出面呢。”
    是。
    贺显金,或许一直等着,她亲自出面求情。
    瞿老夫人想通这一点后,脸色瞬时卡白,一股钻心的痛楚升上心际,令她不自觉地抬手捂住胸口。
    段氏却并不吃这一套,起身福礼后,随二房的脚步告辞。
    房里只剩下孙氏与陈三郎。
    母子两,同时瞪大无知的双眼,等待瞿老夫人给他们布置匪夷所思的任务。
    瞿老夫人却好似忘掉了这二人的存在,待段氏走后,便握紧了捂在胸口的手。
    第九日,熊知府身侧的李师爷上门问话,言辞很温和,但语气很强硬,一句“陈家向来不打无准备的杖,等到最后一刻也该压轴登场了吧?”
    官府下场,陈家必须正面迎敌。
    当夜,星辰漫天,蝉鸣与鸟叫夹杂在一起,东院檐下的灯笼被风带起一角,光亮像跳舞的小姑娘来回旋动。
    “扣扣扣——”门响。
    显金平静地起身打开,平静地看着门口半倒在瞿二婶胳膊上的老妇人。
    “就算不上茶,也要请我进去坐坐吧?”瞿老夫人有气无力开口。
    显金侧身让开一条道。
    伏天之中,天气闷热,瞿老夫人却披着一件夹层的斗篷,满面卡白,本就寡瘦无肉的脸颊更凹陷了。
    显金倒了一盏温水放在瞿老夫人面前。
    瞿老夫人轻轻颔首,“谢谢。”
    显金坐到了瞿老夫人对面,静待后言。
    “……我第一次看到二郎发怒。”瞿老夫人说一句话喘半刻,“他砸了所有的杯盏,威胁我如果不让他娶你,他从此以后绝不考科举了。”
    显金神色半分未变。
    瞿老夫人扯出一丝苦笑,“你们赢了。”
    “我没赢。”显金稳声打断。
    瞿老夫人了然地笑了笑,神容憔悴破碎,“是,你没赢,你一直都赢着,自然不知道输是什么滋味。”
    显金不欲与之纠缠,并未刻意纠正她的说法。
    瞿老夫人恍恍然,“我最终应下了你们的婚事。”
    瞿老夫人扯出一丝笑,“我现在来,也是给你赔礼——囚你、算计你、逼迫你……是祖母不该,待你以后嫁予二郎,祖母便是再不喜欢你,也只能尊重你是陈家下一任家主夫人……”
    显金轻轻叹口气。
    瞿老夫人继续开口,“你的所有目的都达到了,十日之约也要到了,贡纸究竟该怎么办?陈家该如何收场?我不信你没有准备。”
    瞿老夫人不待显金开口,急声道,“你放心,祖母既同意,这门亲事便一定结成!”
    瞿老夫人软和了语调,“——一家人没有隔夜仇,当务之急,是要将此次危机度过才行啊!”
    “我跟你,不是一家人。”
    显金终于开口。
    瞿老夫人神情极度疲惫,“是!是!你跟我不是一家人,你同二郎总是……”
    “除了三爷,我与陈家没有半分瓜葛。”显金语气平缓,态度端正,“我行事,无论何时都为自己留有余地,贡品上交共有三个环节,无论旁人再笃定第二环节必定出结果,我也会按照三个环节准备。”
    瞿老夫人忽略第一句话,听到显金后话,不由眸色大亮。
    “解围,我可以解。”
    显金目不斜视,“我有条件。”
    瞿老夫人连连点头,“是!是!你嫁给二郎一事,你便高枕无忧地备婚待嫁,你就从瞿家出门,你的嫁妆祖母为你精心打……”
    “第一,我要脱离陈家,我的户籍与名帖立刻、马上交给我!”显金开口,直截了当打断瞿老夫人的畅想。
    瞿老夫人半张的嘴,许久都未合上。
    “第二,陈家给我的东西,我都不会带走,但我娘留给我的物件,我必须带走。”
    “第三,你现在便立下字据,我贺显金与陈家再无瓜葛,签字摁下手印,若官府要查问,你必须配合。”
    “第四,我麾下伙计们的契书是与我签订的,包括但不仅限于三锁、钟管事、周二狗、郑家兄弟……这些人,我要带走。”
    显金每说一句,瞿老夫人的脸色便更白一分。
    她从未想过,贺显金在此事上作章拿乔,不是为了顺顺利利嫁二郎而是为了与陈家脱离关系!
    贺显金怎么能走?!她怎么可以走!?她怎么敢走!?
    她无论如何算计贺显金,也没想过贺显金逃出陈家!
    瞿老夫人急急地喘了几下,“我若是不答应呢!”
    显金平静道,“那陈家就是宣城府的罪人,是整个宣城纸行商会的罪人,恒帘把势头炒得这么猛,不就是冷眼旁观等待陈家坠落吗?”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陈家的名声烂臭,二郎君考试考得再好,也只会被陈记拖累。”
    瞿老夫人看着显金稳操胜券的脸,哑口低声,“你在用恒记逼我!”
    显金不置可否。
    “你早就算到,贡纸之争会进入第三轮!”瞿老夫人手心冒冷汗!
    显金依旧不置可否。
    瞿老夫人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明白过来:就算没有陈笺方横插那一杆子,只要贡纸进入第三轮,在宣城商会和官府的逼迫下,无论贺显金是什么处境,她都有资本和陈家谈离开的条件!
    第292章 一张金纸
    东院烛火摇曳,显金不喜欢黑黢黢的环境,油灯与蜡烛是她极为舍得的支出。在如此明亮的环境下,瞿老夫人的脸仍旧晦暗不明,所有的神色都暗沉低迷。
    “你要和陈家签义绝书?”瞿老夫人眼皮抬了抬,露出发黄的眼白。
    显金双手抱胸,“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瞿老夫人的眼皮再次耷拉下去,再抬眸时,带了抹不可思议的讥笑,“你以为你有几分做生意的才能便可以在宣城立足了吗?离了陈家,你又能做什么?”
    不待显金多言,瞿老夫人似是想通,身形陡然松懈下来向后靠了靠,“你一定要走,也可。”
    “伙计们不能走。”
    瞿老夫人寡瘦的脸颊在黑夜的油灯下,显得冷漠又刻薄,“你口中的钟管事、周二狗、郑家兄弟……都是陈家的伙计,王三锁和张妈妈、董管事父子更是陈家的家丁……就算他们的契书是和你签订的,我若当真闹到官府衙门,你也不一定能全部带走。”
    显金挑了挑眉,“你到底看清如今的形势了没?”
    “我提出条件,不是和你商量,而是通知你。”
    显金一下乐了,“你的依仗无非是曹府丞,你怎么和他搭的线?钱?房子?还是美人?老夫人,你久不出门,请让我提醒一下你,白家的姑娘为曹府丞生下了儿子,如今她哥哥还被扔在义庄,横死之人不得入祖祠……”
    瞿老夫人究竟是谁给她的勇气,以为她与曹府丞的结盟牢不可破?
    显金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态,声音很轻很稳,“还需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件事——陈家与官府的桥梁,还是我搭起来的。”
    无论是熊知府,还是王学正,会帮谁,根本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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