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板嘴角轻轻勾起,露出小小的梨涡,“其实我什么也不懂,但总得有人站出来,若让人寒了心,这罪过才真的大了——二郎他爹死后,我整夜整夜睡不好,那晚我自告奋勇站出来后,我竟然破天荒地睡到了天大亮。”
    显金唇角含笑,静静地听段老板说完,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人……总得找点事做。”
    段老板微微颔首,“是这个道理,可惜这个道理我直到年逾不惑才明白。”
    “也不晚。”显金轻声。
    段老板目光始终温和恬静,“是不晚——我以为自己会忙得抓瞎,谁知真做起来,虽然也难,却并不是无法完成。我如今虽不济,却也是正经读书人家出身,在家中也上过学、会认字、会算数。”
    “我先从账本开始看——托你的福,陈家近几年的账本干干净净、一目了然,原材料什么时候买、从哪里买、付多少钱?什么时候给小曹村下的订单多、什么时候自己做纸多?每一种品类的宣纸成本在哪里?盈利在哪里?……事多且杂,情冗且繁,但,还算有趣。”
    段老板声音淡淡的,却能听到显而易见的喜悦。
    显金脸上的笑浅浅扬起。
    段老板好像存了很多话,今日终于找到倾诉的机会了,“噢,我还把老二一家的月例银子停了!连带他们院子里丫鬟、小厮、婆子的工钱全都停了!——一日不去干活,一日就别想舒坦地躺着!”
    “还有三房那两个郎君!三郎虽……”
    段老板思考了半晌该如何评定身娇体软陈三郎,“三郎虽奇怪了些,但一直打理着铺子的。四郎倒一直借着读书的由头,既不出力也不出工,我将他赶去‘喧阗’做账房了!”
    陈家像一条百足皆僵的冬天的虫子,被严寒冻得硬梆梆,要是不泼点热油,恐怕在春天还没来临之前就要死透透了。
    “如今是长房寡母当家,我可不是他们亲娘、亲奶奶,死命箍自己,家里几个爷们却过得松快!”
    段老板语气轻松,“二叔到底老实,在家里赖了几天又去纸坊上工了,二弟妹也主动将家里的对牌接下帮忙打理中馈,三弟妹一天也忙了起来……”
    显金忍不住出声,“三太太忙些什么呢?”
    段老板抿抿唇,“前日把院子里的土刨了几个大坑,昨日又把那几个坑填上了,今日我出门时看她拿个铁锹,估计又要去刨地……”
    显金:……
    主要是有忙碌的参与感对吧……
    段老板说着摇摇头,“且不管她忙什么,左右有事在忙,也比终日缩在家里东家长西家短的好。”
    显金深以为然:村头那些说小话的老太婆都是闲出来了,分她二亩地去犁,看她一天还有精神背后嚼舌根不!
    骡车摇摇晃晃,一路在陈宅门口停下。
    段老板下车。
    二人之间,默契地没提显金与陈家的恩怨,陈敷与他老娘的爱恨,女老板与女老板之间气氛和睦、招财进宝。
    骡车继续向目的地行去。
    段老板等在陈宅门口,看骡车隐没在街巷的末端,方叹了口气,声音很低,“原是二郎可惜。”
    身后的侍女没听清,探头“啊”了一声。
    段老板摇摇头,抬起裙摆往里走去,“没事——今天可把我累着了,给我温两壶热酒来叫我好好松快松快!”
    侍女笑眯了眼睛往小厨房去。
    段老板却兀地想起一桩往事:她才成亲时,二郎他爹问过她,她觉得成亲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她想了好半天才答:可以随时想喝酒就喝酒,不怕被娘揪耳朵。
    现在……
    段老板抬头看了看挂在屋檐上的月亮。
    现在也挺好。
    她还是,随时想喝酒,就能喝酒。
    第311章 杜君宁呀
    三月出头,橘院外围那一个小山丘遍种的桃树终于在此时露出粉嫩的真容,山间雾蒙蒙的水汽点缀在缤纷灿烂的粉团中,这铺天盖地的在西厢的窗框里,像一副鲜艳的山水被发亮的红木装裱起来。
    显金撑着下巴坐在窗边,眼神飘忽,锁儿顺着显金的目光望过去,一声赞叹,“真漂亮。”
    显金没听清,点点头,“是啊,真好吃呀,据说花儿漂亮结出来的桃子最好吃了。”
    锁儿:……
    “杜婶子来了,钟姐姐陪着在前厅坐着呢。”锁儿有点高兴,黑黢黢的健康肉脸笑容明媚,“杜君宁,哦不,杜秀才公也来了,长得好高了噢,完全没有坐在我们店里哭鼻子的样子了!”
    显金从脆生生的桃子回过神来,笑道,“别揭秀才公老底!”
    说着便起身到前厅去,杜婶子气色很好,脊背挺得又直又高,头发黝黑茂密,一见显金赶忙站起身弓腰问好,“东家!“
    杜婶子这几年都在泾县“看吧“做事,显金离开陈家一块儿将她的身契带走了,之后显金虽买了铺子但迟迟没动静,家里周二狗、郑家兄弟、七七七守着原先“川记”的铺子重新装修做营造,钟大娘在旁边掐住银子的命脉当审计,说实话显金如今还真没活计挤给杜婶子做。
    但月例银子仍旧照原样发着。
    杜婶子前两日递了话来,说是这两日要上宣城府,显金思来想去,一封书信寄到张文博和陈左娘处,琢磨若是杜婶子愿意,叫让她还去淮安府张家的茶山帮忙。
    显金叫人上了茶,正准备开口,却听杜婶子朗笑着高声道,“东家,这次来,一是叫您见见杜君宁,三四年前那个瘦得像猫儿的小郎君如今长得还不错!叫他给你问个安!”
    显金乐呵呵地看向“那条小鱼”——那条小鱼在乎的“那条小鱼”。
    啧,白白净净的小男生呢!
    身量高高瘦瘦的,面颊红彤彤的,脸型窄瘦,是后世很吃香的“小孩哥初恋脸”。
    显金笑呵呵,“这才两年多没见,怎么长这么大了!”显金嘿嘿笑,“以前在泾县时,乔山长被人攮走了,他硬撑着护完宝珠蹲在地上哭,眼泪唰唰往下流,一边哭一边吼——”
    “呜呜呜!我再也不读书了!”
    “读书无用!“
    “朝堂混乱,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吾辈读书人又将如何自处……呜呜呜——!”
    显金眯着眼仰天假哭,手背擦眼睛,学得可像了。
    显金真人秀表演完毕,笑得很大声,“我当时就想,哪里来的奇怪小孩!怎么可以一边哭得鼻涕泡蹿老高,一边志存高远、指点江山啊!”
    杜婶子和锁儿纷纷爆发出悦耳的笑声,整个大厅弥漫着令人愉悦的气氛。
    现年十四、五岁正值青春期的秀才公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有种过年,爱说闲话的姐姐指着你说“嘿!我还给你换过尿片子呢!”的错觉。
    窘迫又尴尬。
    无良·喜欢掀老底·姐姐贺显金笑完后,意犹未尽地抿抿嘴,“杜婶子,我同淮安府张家打好招呼了,您若是愿意先去那边帮帮忙;您若是不愿意离开宣城府,尚老板处、甄家码头我也能说上——”
    杜婶子赶忙摇头,“不不不!不麻烦您了!每个月领着东家给的银子,实在是羞愧!”
    “泾县的铺子本就事情不多,董管事这样的大佛镇在那儿,我一天天的,跟吃闲饭似的!如今董管事顺势退下来带孙子了,我不能白拿您工钱,更不能因为我,您去欠人情债。”
    杜婶子看了眼迈着脑袋的杜君宁,“阿弥陀佛,我也算苦尽甘来,好赖这小子考中了秀才,每个月有米有油有银钱,乔山长还荐了他去宣城府的官学读书,后天就去入学,说是先读着,等再几年,把他送到应天府去读书——”
    显金点点头:乔师估摸是要等应天府局势定下来,才敢放心将自己的人往那儿送。
    杜婶子接着道,“既饿不死,又有贵人扶持,我就想不出来做工了,好好打理他的衣食住行,也算是给乔山长省心了!要是杜君宁读不出来,我再来求您做差事,也不晚!”
    显金了然颔首。
    贫寒者,诸事不易,杜君宁没有富家子弟的物质、人力、精神保障,如果要到宣城府求学,吃穿住行都是难事,杜婶子跟着陪读,至少能解决吃和穿的大问题。
    “让他继续读书!”显金高声道,电光火石间给杜婶子挤了个差事出来,“您也别辞工了!锁儿要备嫁妆,您知道我们的,我和她四只手凑不齐一只鸭子,您要不抽空帮忙绣一绣小物件儿?”
    锁儿疑惑转头:我……要备……嫁妆了……吗?
    显金理直气壮点头:是的,要的,天天秀恩爱的小情侣提前滚进婚姻的坟墓吧啊喂!
    杜婶子连声道谢,用过午饭,杜婶子就预备告辞,显金把人留住,“……官学分宅子吗?”
    杜婶子忙点头,“官学不分,乔山长帮忙操持好的,四月初上一家赁户搬出来之前,我们先住在驿站。”
    这才三月初。
    “那就先住在橘院吧。”显金看了眼杜婶子大包小包的包袱,“驿站又花银子又不舒服,东院……”
    显金顿了顿,“后罩房空着好几间,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锁儿看了显金一眼。
    杜婶子连声道谢,她了解显金,场面上推辞的话别说太多,油腻了惹人讨厌,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趁势接过张妈妈的衣钵,弯道超车,和钟大娘在顶峰汇合!
    张妈妈扎着马步剥核桃,莫名其妙打个喷嚏。
    杜婶子脸上止不住地笑,带上杜君宁往外走。
    杜君宁后脚跟磨磨蹭蹭。
    “干啥呢,国之栋梁!”多嘴多舌·唯恐天下不乱·姐姐贺显金笑嘻嘻道。
    杜君宁看了眼亲娘,声音是明显的公鸭嗓,“显金姐姐,宝珠如今可好?”
    杜婶子脸上一滞,跟着有些手足无措地揪住衣角看向显金,“唉呀我的天爷欸!宝珠崽儿亲爹、亲哥都回来了!又马上要当大官了!能有什么不好!”
    显金抿抿唇,隔了半晌才弯唇笑开,温声道,“她很好,如今正在淮安府表舅处和两个表姐玩着呢——前几天才写了信来,等她回来了,我告诉她你也来宣城了。”
    显金态度很温柔,始终笑眯眯的,“你先去玩儿!后天就上课了,现在不得抓紧时间睡睡觉、放放空?”
    杜君宁一走,杜婶子便叹了口气。
    杜婶子向来泼辣大方,如今脸上却浮现出肉眼可见的窘迫。
    显金冲她摆摆手,“您干嘛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便秘了呢!”
    杜婶子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张了两次嘴,第三次张嘴终于说出口,“……那孩子……这孩子……君宁……宝珠……当初乔家有难,我不吃饭都可以,我承诺一定供这两个孩子吃饱——可如今人家是正正经经官家小姐,君宁还一直把宝珠当需要他照顾的妹妹!我们是哪个牌面上的人?配把乔家小姐当作妹妹吗?”
    虽然宝珠还要大两岁。
    显金笑起来,“您这些话,可甭当着君宁崽儿说——本来人家有望入阁拜宰,听您这么一哆嗦,只能当个承宣布政使司了!”
    杜婶子被逗得笑起来,“啧”一声,“东家您真是……”
    “两个孩子,一个纯善,一个正直,您哦莫要先入为主给君宁定身份。且不论乔家不是这样的人,您这样说,只会让君宁难过。”
    显金想起陈笺方,那个活在压抑下的青年人,“落叶流水随风去,或向东,或向西,您且看风云变幻,顺其自然吧。”
    杜婶子闷了半晌,起身走了。
    锁儿去收拾剩下的冷茶,一边收拾,一边若无其事问显金,“东厢房空着的咧!又是套屋,他们母子住着方便!”
    显金一顿,抿抿唇角,“空着什么呀空着!乔徽做木工那一大摊子东西都在里面,还有他好几件衣裳也没收拾,抽屉里的茶叶、小刀、浆糊……乱七八糟的!”
    “哎呀!我懒怠叫张妈去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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