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好军将啊!
    赵明诚招呼宗泽入席,宗泽倒是并没有立马入席,而是左右去看了看。
    然后与在场诸多官员一一见礼,便也是基本礼节。
    最后,他走到苏武面前,一脸的精神矍铄,只问:“可是东平府苏都监?”
    “见过老知县!”苏武拱手一礼。
    “嘿嘿……”宗泽先笑,凑近了两步,再说:“一进青州地界,到处都能听说苏都监剿贼之事,皆言苏都监剿贼悍勇,身中两矢,依旧奋勇先登,听得老夫是心怀神往,还怕错过了都监当面,有幸有幸!”
    这老头,一辈子在基层,入官场二十多年,从没当过大官,再往后,倒是能混到登州知州,也当不了多久便退休回家了。
    这个老头很倔,年轻的时候,一路考科举,一直考到殿试,殿试本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他偏不,不顾殿试题目,也不顾字数限制,洋洋洒洒当殿写了一万来字。
    只管是把朝堂许多事一通喷,也喷朋党之祸,最后好了,搞了个末等,然后辗转各地,当了几十年小官。
    苏武心知,一辈子当小官的人,也分两种。
    一种就是阳谷县孟义那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到处当官到处捞,脑袋清明,处事圆滑。
    一种就是宗泽这种,刚正非常,又倔又犟,一辈子又臭又硬,即便能力出众,但若天下无有大事,他这辈子,也就这么回事了。
    苏武已然再礼:“便也听得老知县大名,为人刚正不阿,行事雷厉风行,更是急公好义,不论在哪里为官,从来官声斐然,失敬失敬!”
    苏武真听过吗?显然是真,虽然不是这辈子听说的。
    宗泽闻言一愣,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官场之上,大多数时候,他是不招人待见的。
    何以众多同僚推举他来迎接新相公?因为毕竟三百里路呢,来去六百里,赵明诚家早已失势,在京中已然也无什么大根基了,只道是好差事?
    是老黄牛肯干活,还辈分大,且脾气硬。
    对于知县这一类的官而言,绝大多数人本身就没有多大的前程可言,大宋朝两年一届三年一届,加上恩科,多少进士及第,大宋朝多少知县?
    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就考试的时候去过一次东京,从此只在各地辗转,再也与东京无缘。
    知县这种官是最尴尬的,得罪了谁,也不太可能被开除,换地再当就是,做得好,没门路,还是换地再当就是。
    你道知县当真怕知州知府?多只在敷衍而已,除非这知州知府是那万中无一的人中龙凤,亦或是很有跟脚来路……
    所以,宗泽这般的人,便是知县群体中的异类,几十年来,都是异类,唯有他,真把很多事当回事,也真愿意当老黄牛。
    用他的时候,只说宗老知县辛苦,不用他的时候,背后里哪个不说他是傻不愣登一倔老头?
    宗泽又岂能心中不知呢?
    他只是不在乎,他只是心中有自己的坚持与信仰罢了,不与一般人见识,这辈子也就要这么过完了,不得多久,也就这么问心无愧退休回家。
    当面苏武说出来的这番话,教宗泽听来,其实感动。
    “苏都监过奖啊……”宗泽一语,带有几分唏嘘。
    苏武只听唏嘘,自是再说:“岂能是过奖?若是不曾听闻老知县这些大名,倒也罢了,已然听得老知县这些名头,岂能不教人心驰神往?老知县,请!”
    抬酒杯。
    宗泽点了点头,左右看了看,便往那一处空席面上去取酒杯。
    苏武提前几步就去,他动作自然比老头快多了,瞬间就取了回来,亲手倒酒满上,递给宗泽。
    宗泽接过酒,又看了看苏武,抬头看,因为宗泽就是一个消瘦佝偻的老头,身形不高。
    宗泽若是不穿这身官服,穿一身布衣,放在田间地头里,与饱经风霜的老农也没什么大区别。
    “与苏都监饮这一盏!”宗泽一饮而尽。
    只看那边,相公们自是来去谈笑,开怀不已。
    宗泽饮完一盏,便也是听完一曲,那一班子女子,终究也只是相公们觥筹交错的背景音乐而已。
    苏武填那一曲《八声甘州》,不过也是多了一个背景音乐的选择罢了。
    但宗泽当真来听,他进门前后,刚好就听到了是苏武填词在唱。
    只道那几声:落魄封侯事,岁晚田间……看风流慷慨,谈笑过残年……
    “苏都监填得好词啊……当再浮一大白!”宗泽自己再去倒酒,这一路三百里来,风尘仆仆,其实很累。
    赶到这里来,也只说得上几句话而已,便是席面也在一旁。
    老头知道自己是小人物,是席面上的边角人物,也并不奢求前呼后拥教人如何看重。
    “老知县见笑,只是我等军汉,无有用武之地罢了,虽然剿得一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勋,只道那李广一辈子奋勇,却也难封……”苏武笑着。
    倒也不知为何,两人就这么初一相识,几言来去,竟是交浅言深。
    许是两人其实都是边角人物罢了,今日看似是给苏武送行,当真是吗?
    倒也有李大家给了个面子……
    亦或者就是词句那句话,看风流慷慨,好似就是今日,那边知府相公两个,判官推官知县一大堆,吏员更是前呼后拥……
    真是文人正风流,也慷慨……
    词句还说,谈笑过残年,兴许正说此时此刻的宗泽。
    “再来一饮,倒是一路来,口干舌燥,解解渴。”宗泽满酒提杯。
    “请!”苏武点着头。
    只问宗泽何以莫名其妙愿与苏武来几句交浅言深?
    兴许是因为苏武填了这首词,兴许更因为听得苏武身中两矢,奋勇先登,大破贼寇。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人自有气质在身,气味有相投,这一个外地来的倔老头,也进不去那前呼后拥的场合里。
    也听宗泽来问:“明日归去?”
    “嗯,明日大军开拔,回东平府去。”
    “老夫年岁大,睡得少,起早,送送你去。”宗泽说着。
    “好!”
    “正年轻啊,却是下笔如老汉,多了几分暮气沉沉,不该。你啊,前程远大着呢,不比老夫已近甲年岁,你若真有志向,封侯之事,说不定还真有那日。”
    宗泽笑着……
    “老相公也说场面上的吉利话呢?”苏武笑着问。
    “你这厮啊……哈哈……只听得你麾下两千人马,雄壮非常,想在你走之前,去看看……”
    宗泽说出心中真心所想,他就是感兴趣,兜兜转转许多县,也从没见过正儿八经的强军,开开眼界。
    “行,今夜回去,就为老知县擦亮甲胄,梳洗马匹,磨一磨兵刃,旌旗大纛,都洗得干干净净!只等老知县明日大早来看!”
    苏武表达的是敬重,而今大宋朝的脊梁骨当真不多,少之又少,宗泽是一根。
    “嗯?”宗泽面色一变,他就是好奇去看看强军,何以这位苏都头还搞得这么郑重其事。
    这是待遇?天子校阅也不过如此啊……
    “不必麻烦……”宗泽心中是不好意思,便是摆手。
    “怎么能是麻烦呢?老知县在我心中,便值当得这般!”苏武由衷之语。
    宗泽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是好,有些无措,也还有些不能理解,不明所以。
    何以……当真有人这么敬重自己?
    却是苏武来问:“老知县莫不是平常也读些兵书?”
    宗泽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来笑:“嘿嘿,随便看看而已,看着玩罢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苏武也说场面话。
    宗泽摆摆手:“无甚么老骥伏枥了,再过些日子,致仕归乡去也。”
    这倒是真话,按理说,他致仕归乡的时候真不远了,历史上他也退休了,只是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得到呢?
    “唉……老了,老了老了呀……”宗泽接着再说,他有一口那江浙口音,其实听起来,并不凶狠威武,反倒是那几分平易近人,乃至北人听来,还有几分乐趣其中。
    “不老不老,不老呀!”苏武酒多了几杯,还学人家口音说话。
    老头就笑:“你这厮……学得还挺像。”
    “只等老知县明日早来!”苏武举杯,自是再敬。
    宗泽一饮而尽,笑着问,口音更不遮掩:“钱塘的老酒,你尝过不啦?”
    “我没尝过呀……”苏武是真会学,也听得懂。
    “倒也不知何日还能再见……”宗泽又是一语唏嘘,便是说不出请苏武尝一尝钱塘老酒的话语,这个时代,往往一别就是一生。
    “兴许快呢。”苏武答得认真,老头没门路,他如今多少算是有点门路了,说不定能想想办法。
    “嘿嘿……吃酒。”宗泽只点着头,自也不当真。
    苏武自己,其实也不敢轻易当真,只能说可以想想办法,不一定能成。
    最好,把宗泽调到东平府来任判官,这事得看程万里。
    程万里在衙门里,其实工作上的事,也是干得一般,也缺个好助手,这事得看怎么忽悠。
    两人慢慢闲聊,只待宴席散去,苏武出城入营去,宗泽自往驿馆去住。
    回到营中,第一件事,便是当真下令,洗旌旗大纛,刷马,擦洗甲胄,磨兵刃。军汉们虽然不一定能理解为何半夜做这些事,但苏武如今军令一出,自不会有一声质疑,全军上下,半夜都爬起来干。
    只待天明,苏武自己也是崭新一身,故意穿了甲戴了胄,在营中来去巡视,也看营外的人来了没有。
    来了!
    苏武到营门口去迎接:“老知县,请入营!”
    宗泽笑呵呵入营门,在苏武的引导下,左右去看,也左右去问:“这般把粮草分在两边,是防火……”
    “正是。”苏武点头答。
    “这般一圈营帐如此一围,这便是一伙?”
    “正是,如此一伙一灶。”
    “哦……那边管马。”
    “嘿嘿,老相公都看得明白呢。”
    “书里写的,与亲眼看的,还是有不同呢,那边过去是……”
    “那边不去,那边……出恭之地。”
    “哈哈……也有讲究。”
    “有讲究。”
    “那就去看看……哦……半满就要填埋,还要远离取水之处……”
    ……
    “这马如此多,平常里嚼喂怕是不菲啊……”
    “草料,黄豆,乃至一些豆饼豆粕,多是采买自大名府,一般地方还买不到太多,偶尔啊,还加一些鸡蛋在其中。”
    “你倒是豪富……”
    “已然是穷得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苏武一脸苦笑。
    宗泽表情认真:“唉……笑语而已,老夫辗转多少州县,岂能不知你一个都监之难?旁人都在想尽办法缩减麾下度支,你却能养得这么多精锐兵马,只怕当真是要吃了上顿没下顿了。我朝也怪啊,养得八十万禁军,几十万厢军,历朝历代,从未如此……”
    苏武不想接这话,只说:“老知县忧国忧民……”
    就看营门口那边又来一队人车,送来的是一些粮草,三万贯钱。
    虽然也不多,倒是比昨日苏武想的要多,兴许是昨夜填了一首词的缘故?
    秦明来送,营寨里已经在拆卸营帐等物。
    东西都以很快的速度打包装车。
    各部军将士卒也开始列队。
    出发!
    苏武打马第一个,秦明与宗泽站在路边稍稍高一点的地方看。
    走了!
    自是甲胄发亮,兵刃泛光,马匹毛皮顺滑油亮,旌旗大纛鲜明,便是军衣也如新的一般。
    马蹄哒哒在去,脚步咔咔在走。
    有那么一瞬间,老宗泽忽然恍惚了一下,风吹了沙子入了眼,抬手轻轻一擦,倒也不知心中哪里受了触动。
    是看我大宋如此强军?还是看得有人当真为他宗泽擦了甲,刷了马,磨了兵刃……
    “老知县,有缘再会!”苏武远远大声喊着。
    “好好……有缘再会!”宗泽抬手挥着。
    秦明在一旁愣了愣,转头看身边这个昨夜见过的老头,上下一打量,只问:“老知县何以如此动容?”
    “好军将啊!”宗泽如此一语。
    秦明点头:“嗯,苏都监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好军将。”
    两千多人慢慢去,宗泽看了很久很久,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好啊,好啊……”宗泽口中慢慢说着。
    苏武走远了……
    也还回头去看看那个人影……
    心中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何,他就是愿意为宗泽夜半里全军如此忙碌一番,还穿甲行军。
    只待当真走远,走到看不到青州城的时候,方才停了脚步,全军卸甲。
    那老头,挺好。
    东平府里,一定得把他等来!
    回家,归心似箭。
    七天后,正中午。
    东平府城外人头攒动,比肩接踵。
    都是看热闹,百十年没有这种热闹了……
    就好比昔日那苏武猎虎,三四百斤也好,七八百斤也罢,生活其实很枯燥,乃至很艰苦,看热闹也就显得很重要了。
    早有那快骑入过城来,自也是万人空巷。
    依旧是兵甲明亮,旌旗鲜明,还多了军汉们脸上的昂扬与气势,好似衣锦还乡,荣光在脸。
    家乡人也好,蔬果就来,茶水也送。
    “我东平府的军汉,就是好!”
    “那是那是,不比其他地方,咱东平府啊,出的都是好汉!”
    “你们可真厉害啊,万千贼寇,杀得是片甲不留!”
    “威武威武,威武雄壮。”
    “有苏都监练得如此强军,往后啊,咱们东平府,必是再无贼寇之忧。”
    百姓们的情感,从来简单而又直接。
    程万里并没有出城来,而是在府衙门口等着,也有许多百姓在这里等候。
    这个来喊:“知府相公圣明!”
    那个也呼:“知府相公当真是我东平府的青天呐!”
    程万里左右拱手致意,满脸是笑,为官一任,能有这般民心所向,心中岂能不舒爽?
    其实,当官好似也不难,只要当真做出一点事了,百姓就把你当青天。
    “来了来了!”
    苏都监大军入城来了,进城之后,换了队形,最头前,有百多号被串绑的俘虏,只管让他们走前面。
    “抓得这么多活的呢!”
    “打,打呀,打贼寇!”
    “打!”
    “以往你们烧杀掳掠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日?”
    一时间群情激愤,烂菜叶子,小石头块,喝过的茶抹,放久了舍不得吃的发臭鸡蛋……
    若不是左右还有军汉拦着,不知多少人要冲上去拳打脚踢。
    程万里也看得咬牙切齿,他最恨贼寇,却是身份在这里,倒也不好与百姓一样去打,只说:“都往牢里关去,好好折磨一番。”
    张真在旁立马点头:“是。”
    苏武打马来了,又穿了甲,还故意弄了个披风在后,便是士卒们也都穿了甲,进城前有意先整了队伍,就为了一个卖相好看。
    一支军队的形象,很重要。
    苏武近前,马匹一拉,翻身下马,动作一气呵成,潇洒非常。
    “好!”百姓们也捧场。
    苏武往前去,先把甲胄后面的披风一撩,拱手一礼:“下官不辱使命,出征之时立下军令状,今日已然凯旋,见过相公!”
    知府相公台阶就下,只管把苏武的手一扶:“你啊,好啊!甚好甚好!有你在本府座下,本府无忧也!东平府无忧也!”
    这场面,真好看,相公何等礼贤下士,何等爱才之心?
    苏都监更是忠义无双,不辱使命,以命相搏,得胜而回。
    如此岂能不是一桩美谈?
    这东平府,怎么看怎么美好,生于斯养于斯,更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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