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在拥挤的街道, 刘伯眼睛四处瞄着,一边叮嘱王氏他们:“你们等会先去粥棚里领粥,领了粥就来义诊堂找我。”
    说着, 他看向儿子们,“都晓得了吧?”
    “阿爹,我们晓得嘞。”儿子们点头如蒜,这一路上, 亲爹都叮嘱不下数遍了。
    大儿子想了一路, 还是摁不住好奇地问:“爹,我们没病没灾的, 为何也要去义诊堂?”
    刘伯扫他两眼, 给了他一个榔头, 说道:“积劳成疾懂不懂?你这一年到头都在地里干活,是头牛都要歇息,带你们来义诊堂, 那是为你们着想。
    再说了, 许大夫也让我早些来,结果倒好,一个大早上的泻肚,一个抱着孩子都能摔着。”
    他如此说,两个儿子都愧疚地低垂下来脑袋。
    哪怕他们不知这个许大夫是什么样的人物,但这几个月他们家受了许大夫不少好处。
    他们心里感激都来不及, 自然不敢反驳顶嘴。
    刘伯看儿子们如此,不再说什么了, 转头眼底便带着疼惜地看向四岁的小孙儿。
    小孙儿被大媳妇林氏抱在怀中, 小脸瘦巴巴的,额头鼓着个肿包, 两只亮晶晶的眼睛在新奇看着周围。他身上穿着讨喜的鹅黄色加麻小衣,是拿刘氏旧衣裁小做的。
    在刘伯眼中,他这个小孙儿长得最是喜人。
    林氏轻声问:“公公,我是带着小宝去粥棚那处?还是和你一起先去义诊堂?”
    刘伯对上儿媳妇的话,声音缓和了些,说道:“带着小宝去粥棚。”
    商议好,一行人终于来到城隍庙外,看着排着数十人的长队,他们没迟疑,拿着带过来装粥的器具,加入到队伍中。
    刘伯看自家人排上了队,他就独自来到前头,很快便看到义诊堂。
    义诊堂前虽没有粥棚那边热闹,却也有十几个人,刘伯挤到人群里,待看到许黟坐在义诊堂里头,整个人惊呆住。
    许大夫也在??
    刘伯震惊完,顿时欣喜地朝着许黟喊:“许大夫!”
    他的声音颇为洪亮,一点都不像五六十岁的阿伯,周遭的人都被他这一声给吓得唬住。
    许黟抬头,刘伯已跑到他这边的队伍里。
    他没占着许黟这层关系,老老实实地排到最后一位。
    许黟见他如此,便继续给眼前的病人看病。
    这病人恶寒发热,头重而痛,是由一个阿婆撑扶着过来排队看病的。
    阿婆告诉许黟,这人是入赘她家的补代,这几年里为了读书,家中银钱耗得差不多了,然而还是个屡次不中的秀才。
    秀才郎被岳母说得面红耳赤,连连赤着脸说他稍后回去后会加倍努力看书。
    阿婆眼里似有复杂的思绪,她想女婿能高中,但家里已没有银钱供他读书了。
    许黟作为旁观者,又能说得了什么,只能是充当听众。
    等他们说完,许黟才开口说:“生病时需要休息,读书之事急不得一时。”
    秀才郎以袖掩面,深深低着头:“某实在惭愧,家中娘子和岳母支持我良多,我却屡屡不中,妄为人。不若还是舍了这份念想,老老实实做个庸夫。”
    他情到深处,不由热泪盈眶,将近四十岁的人了,哭得凄惨,令人看到心里难受。
    “杜郎你在说什么!”旁边的阿婆震惊道,“你这会放弃,这十几年的心血不就白费了?”
    她和女儿如此辛苦地做绣活、织布,还不是为了能有朝一日,看着他考到功名改换门楣。如何能说放弃就放弃,岂不是显得读书人说话儿戏?
    秀才郎低头衣袖擦泪,不再说放弃读书的事儿。
    许黟:“……”
    他清清嗓子,说道:“官人这是外感风寒夹湿所致,我这边开个疏风解表,散寒除湿的药方,回去后连服三剂,需得忌燥忌郁,好生休息。”
    秀才郎闻言一愣,低声道了明白。
    于是,许黟提笔写下“九味姜活丸”方,此方出自金代名医张元素之手,由羌活、防风、苍术、细辛等数味药材组成。
    这羌活能散风寒、祛风湿、利关节、止痛行痹;防风则是散寒止痛。
    前者为君药,后者为臣药,其余细辛、川芎、白芷等皆是佐药,甘草是使药。
    君臣佐使依次排列,分别就是主要药物成分,再用辅助的药材促进主药药效,甘草作为使药,是用于调和诸多药材的功效。[注1]
    洒洒洋洋的写完药方,许黟就将它拿给阿旭。
    秀才郎虚弱地站起来,对着许黟行了礼,在那阿婆的搀扶下,跟着阿旭去后方抓药。
    两人从面前离开,许黟喊下一位上前。
    ……
    看病之人逐次减少,不多时,就轮到刘伯。
    刘伯乐呵呵地坐下来,朝着许黟说道:“早知道许大夫在这儿,我就更早些来了。”
    许黟看向旁边摆放的沙漏,笑笑说道:“刘伯莫急,早来晚来这差别都不大。”
    “还是许大夫你会说话,不像我两个儿子,每回说什么,都是像个不会开口的蚌子。”刘伯叹气,想着他儿子们,就心里不顺畅。
    他揉揉胸口,就与许黟说他哪里难受。
    许黟听完他描述的症状,先为刘伯诊脉,问心口有不适的地方没有。
    “倒没有,就是偶尔也难受,好似喉咙里堵着气消不下去。”刘伯道。
    他的牛车赁给许黟几个月,这期间里,有无数次的机会都可问。
    但刘伯觉得,许黟是大夫,哪怕与他关系好,他也不能白占便宜。
    这回他本是要找许黟瞧身体上的老毛病的,没想到运气好,先让他碰到邢家开义诊堂。
    结果还有更加好运气的,许黟是义诊堂的坐堂大夫!
    许黟听刘伯喉有异物感,就问他:“可有痰?”
    刘伯道:“早上醒来时就有。”
    许黟敛眉沉思,片刻后,又问:“食后可会呃气?”
    呃气,便是呃逆,俗称打嗝。
    对于这个问题,刘伯也同样给出了“是”的答案。
    许黟在问完这些,基本已确定刘伯是什么病症了。
    “刘伯,你这是轻症梅核气,是肝气不舒所致,需得疏肝理气,再调理脾胃,方就能好。”许黟道。
    这梅核气就是痰气互结于喉,用半夏厚补汤可以治脾胃湿所引起的痰和气,不过刘伯除了一部分脾胃湿以外,主要病机还是由肝气不舒导致,用半夏厚补汤就不太合适了。
    既然不用半夏厚补汤,其他可治疗梅核气的汤方也有不少。
    像柴胡疏肝散、二陈汤加味、三仁汤加味等,都可。
    作为大夫,就不能只会用书本上的药方,而是要随证而变方,在考虑到刘伯的年纪,许黟便想着减用寒性药过多的方子。
    他想到白术和茯苓这两种药。
    在《医学启源》里,对白术的记载是“除湿益燥,和中益气,温中,去脾胃中湿,除胃热,强脾胃,进饮食。”[注2]
    白术药性属温,与茯苓都是健脾的中药材。
    这两味药就可以调理脾胃,那么剩下的就是疏肝,疏肝药材中,许黟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柴胡和夏枯草。
    去痰用的是半夏,这药方里五味药就有三味是寒性了,许黟再加了一味吴茱萸,性热,下气平逆。
    写完药方,他便吩咐刘伯,要好好休息。
    许黟看着他,缓缓道:“这病积久难治,刘伯你往后多心平气和,不可多生郁气才是。”
    得梅核气的,多喉咙难受,但他看刘伯平日里话还挺多,果然人不可貌相。
    刘伯嘿嘿地笑了,说道:“我这人就是爱说话,嘴巴难受了,就咳一咳,真要我闭口不说,那也太难熬了。”
    听到这话,许黟笑了笑。
    “这药方若是对症下药,五剂就能好全。”他说,“病愈,就不要再多服用了。”
    毕竟这药方多服,容易伤肝。
    刘伯知晓许黟说的话不假,就把这话牢牢记在心里。
    过了一会儿,许黟再度交代刘伯几句,就让阿旭领着他去取药。
    阿旭看向刘伯,眼睛亮晶晶的说:“刘伯你快跟我来,我昨儿听到你要来,就一直盼着,没想到你这么晚才到。”
    刘伯摸摸他的发髻,解释他早晨在家里有事绊脚,没能及时赶来。
    阿旭问:“刘伯,你说要带我见见阿婆,怎么不见她跟着你一块过来?”
    刘伯道:“他们去领粥了,很快就过来。”
    他们离得许黟不远,说话的声音一一传入他的耳朵里。
    许黟心思微动,侧头对着旁边守着他的阿锦吩咐几句。
    阿锦得了他的话,小跑地就去找哥哥和刘伯。
    ……
    另一边,王氏领着儿子儿媳妇跟孙儿,排队到施粥的棚前。
    此时给他们施粥的是邢家的小厮,看到他们穿着不像是那等穷到食不起粥的,就有些不悦地质问:“你们是哪儿来的?”
    王氏震愣,她看别人都是直接领了粥离开,怎么到她这儿,就要问问题了。
    她拘谨地万福说:“我们是郊外兰家村的,离着县城有二十里地。”
    “那儿呀……”小厮故意拖长声音,见着这老妇人拖家带口的都来领粥,心里有些鄙夷。
    王氏张了张嘴,她虽是村妇,但也活了一大把年纪,哪里看不出来,这贵介是看不上他们。
    可人都来了,他们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可见周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的眼神,王氏只觉得整个人难受起来,很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这时,大儿媳林氏忽然开口道:“敢问这位小哥,我们从兰家村来,是不能领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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