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长那日后便留心此事, 王家村人口不多,出了点事如何能瞒得住。
    他过来路上就让家中哥儿给坐的牛车熏了艾香,依旧惶恐不安。
    进屋时, 已经双眼湿润,见到许黟三人,忙不迭道:“几位大夫,救救我们王家村呐。”
    他们村不过几十口人, 要是真染了疫病, 岂不是全村丧命。
    杨修谨念在里长已有岁数,连忙搬来椅子给他落座, 安抚道:“里长莫急, 我们正在商量对策。”
    然而下一秒, 庞敏才却给了里长重磅一击,毫不客气地说道:“想来里长还不知晓,隔壁的杨家庄已有同样病症出现了。”
    “已是这样严重了?”里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目前情况并不明朗, 我等担忧, 只我们三人,怕是救治不急。”许黟素日里的温柔已经从脸上隐去,“里长,这已是事实,但非我们力所能及,还要请里长通知蕲水县令主持大局。”
    “这……这怎行……”里长一声叹息。
    神色无奈地看向许黟三人, 将他想法说出来:“如今就只有这几例病案,传到县令大人那里怕是反而要被问责, 再者, 若真让县令出手,怕是直接封锁王家村和杨家庄。”
    说到此, 杨修谨面容紧绷,愤然饮泣道:“难道县令会这般见死不救吗?”
    那可是数百人呐,要是真爆发了瘟疫,别说是王家村和杨家庄,蕲水县城外其他村落也难幸免。
    再者,真轮到那时候,县令大人如何向朝廷官家交代。
    里长犹犹豫豫,过了一会儿才说:“上一任县令就是这般做的,只是这次新上任一年的县令,老夫还没见到本尊。”
    庞敏才眯起眼睛:“不如,我们去见。”
    许黟听了,看向他问:“我们能见到县令?”
    庞敏才轻笑地摇了摇头:“总要试了才晓得,要是这位县令体恤百姓,当是会治疗病患。”
    里长像是没听到他们说的话,忽而神叨叨地说道:“一定是今春的祭山神不敬,才会有这等劫难。”
    庞敏才闻言生出些许好笑:“这分明是那老王家贪小失大,这等腐肉怎么能捡回来吃!”
    “可往年都是灾年才会出现瘟疫,去年秋乃丰年,家家户户都有粮食……”里长老泪纵横,神情诚实而痛苦地悲切道,“定是我等村民不敬,苍天才会降下此等刑罚。”
    其他人止了声:“……”
    许黟沉默半刻,想起以前看过的史实记载。两宋对于疫病的防控救治,多在官修的医书上有所体现。
    不仅求医,他们还求神,连太医院都开设书禁科,官修医书里面还记载着大量的符箓、禁忌和咒语。这些放在现代,都是极为迷信的存在。
    可在当时有限的物资情景下,这种祭拜鬼神的行为,无意是民间百姓们的精神寄托。
    里长无疑也是这样的想法,觉得是他们王家村不敬重神明,才会有这样的惩罚。
    “疫,民皆疾也。”[注1]
    再拖延,只会是这样的下场。
    他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神明上,而是要从中选择出路。
    三人默然对视,彼此心中想法愈加坚定。
    他们都赞同庞敏才适才的说法,应该去找县令,县令的权限大,如果有县令的帮助,他们不仅有人手,还能将王家村和杨家庄封锁起来,建立防疫区,不让疫病流传出去。
    许黟拿着帕子给里长擦泪,挚诚道:“里长求神不如求己,如今事情不严峻,你若是能将这几户人家都集中在一处,又给他们发放药,不会有人命的。”
    里长心中一阵酸楚,救人治病,处处要钱,他往哪处凑到银钱。
    好不容易止住情绪回到家中,看到自家夫人端坐在几榻前,桌上摆放着点香的陶炉子,又吃着茶水,顿时气血上涌,快步过来,掀了那桌几。
    上面的东西琳琅满目地散落一地,把高氏吓了一大跳。
    “你今日是发了什么疯,回来倒是发这么大的脾性!”高氏哎呦地心疼着摔碎地炉子,猛地抓住里长的手,劈头盖脸地质问,“从哪处耍疯来了,真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贵,你知这摔坏的炉子,值多少钱?”
    “那是咱家大哥儿花了一百五十八个钱买来的,我也就用了这几回,你倒好,就这样给摔没了!”
    里长被她一顿数落,也晓得他那气来得没道理。
    挨着面子不肯说出那软心的话,赤急着脖子喊道:“钱钱钱,如今就是要用到这等钱!”
    “什么钱?”高氏一愣,惊呼,“你快给我说个明白!”
    里长沮丧地跌坐在榻上,捂着脸说道:“村里出事了,咱王家村和杨家庄都出现相同的病患了。”
    “谁说的,今日我出去,还是好好的。”
    高氏明显不信,她嫁来到王家村,就已有几十年没听闻瘟疫了。
    要是真有这病,怎么好巧不巧,就今儿有了?
    想着前两日她家老伴见了那三个年轻大夫就诚惶诚恐,高氏私以为,这不会是从哪里来的棍子吧。
    “不是棍子。”里长哀叹一声,“那是杨家庄的杨修谨大夫,那大夫你也瞧过,是有些手段的。”
    高氏闻此,浑身颤抖,猛然地抓住里长的手,强忍哭腔道:“这是真的?那我们一家该怎么办?逃?得逃!”
    “逃?能逃到哪里去?”里长面色难看地看向高氏。
    他是里长,他往哪处逃。
    ……
    天色将晚,庞敏才坐着牛车回到浠水南。
    他在书房见到了庞老爹,庞老爹只知道他这几日要去城外给病患治病,不知其治的是何病。
    看到他突然回来,庞老爹问他:“病人治好了?”
    庞敏才详细地讲述了他和杨修谨、许黟两人在王家村做的事情经过,以及他们怀疑这病是传染病一事。
    末了,庞敏才道:“那病初看是秽浊撩乱胃肠,但发病快,能传染他人,我们想寻求县令的帮助。”
    庞老爹大惊,没想到儿子经历的是这等大事。
    他急忙让儿子把手伸出来,为他诊脉,没发现他身上有问题,才缓缓松开一口气,责怪道:“这事你们做得鲁莽,怎么能等到这时才说。”
    “爹都这么大年纪了,怎能经这样的折腾。”庞敏才不客气地直言道,“何况这次我和师弟认识的许兄颇为厉害,那老王家和王癞子正是服用了他开的方子,疗效甚佳,才两日就有好转。”
    只要病情不再加剧,那治愈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庞老爹肃然道:“大夫当是行医救人,要真是你们所说,我岂能不管?”
    庞敏才扯扯嘴角,吐槽道:“那也要用得上爹。”
    “你说什么!”庞老爹气得横眉瞪目。
    庞敏才明快道:“许兄去想法子见县令了,到时候,爹要是也想去,我就去问许兄可让你去。”
    庞老爹:“……”
    ……
    半日,阿旭就打听到蕲水县县令的消息回来。
    现下这位蕲水县令姓贺,是咸平三年进士,后由官家分配到蕲水担任县令。他出生农耕世家,家中祖辈不曾担任过官职,来到蕲水县后,素来低调行事,这两年中,蕲水县的改变不大。
    单从这些消息可以看出,这个贺县令是个稳中求进的性子。
    他们要是冒冒失地前去拜访,还说王家村和杨家庄有瘟疫出现,可能会扣上“散播谣言”的罪名抓拿下狱。
    到第二天,许黟将这消息告诉庞敏才和杨修谨。
    杨修谨叹息道:“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许黟道:“很多事不是官府不作为,而是事态不够严峻,这几日有我们出面,这几个病患的病情都得到了控制。”
    “那你的意思是……”杨修谨微瞪眼睛,“许兄,你莫不是要做那等事?”
    许黟哭笑不得:“要是真做那样的事,杨家庄那货郎我就不会出手搭救。”
    庞敏才哈哈一笑:“是啊,以许兄为人,怎么会如此行事。”
    说完,他脸上笑容渐渐敛去,“但如果这事不闹大,官府依旧不会作为。”
    “不,只需要时间。”许黟想到这处,不禁猛吸气。
    庞敏才和杨修谨亦是不说话了。
    “暂且将这事搁下,我们先在病情爆发前,把药材买下来。”
    但杨修谨囊中羞涩,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银钱买药材。
    庞敏才倒是有个好法子,他家存有些药材,这些药材能勉强救急。
    钱的事可以慢慢凑,他们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了。
    议事完,许黟从杨修谨屋里出来,庞敏才在后面叫住他。
    “许兄,可有时间聊聊?”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河流边,夜幕星空,乡野寂静,周遭草丛虫鸣声阵阵。两人并肩而行,庞敏才叹气:“此事因我和师弟而起,却要许兄累心,银钱一事,许兄不要挂心,我会想办法。”
    许黟暼他一眼:“你有何法子?”
    庞敏才道:“我庞家到底是开医馆的,要说万万两是拿不出来,几百贯还是有的。”
    “如果真爆发了,几百贯可不顶事。”
    许黟无情地打断他的幻想。
    庞敏才身形顿住,有些许泄气,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像这事这般憋屈,好像他们空有医术,却处处束手无策,什么都做不好。
    许黟目光落在倒映着月光的河面上,忽然问:“庞兄,你可听闻通州庞家?”
    庞博弈是淮南东路,静海郡,通州人士。而蕲州蕲水县在淮南西路,两者相差甚远。许黟之前本没有将他们两家混为一谈,毕竟同姓者有之,哪怕是同宗,兴许都是几百年前是一家,几百年后谁也不认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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