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翩翩贵公子既然开口,周业道:“实不相瞒,公子,我家中女眷……可否借公子的车马一用?周某必有酬谢。”
    稚陵稍稍抬起眼,看向灯烛薄光里那人,总觉有几分莫名其妙的似曾相识感,却说不上来。
    那人沉吟一阵,抱歉地笑了笑说:“韩某正要出行,车马暂时?无法借诸位使用了。”
    他的目光不经意和稚陵的目光相撞,他温声?说道:“这位姑娘是不舒服么?这里是我府上,几位若不嫌弃,可?先?在府上休息休息,几位是外地来的,人生地不熟,韩某再让人请大夫过来替姑娘看看。”
    周业心道,这人不知?是什么身份,因此开口婉拒:“公子思虑周到,不过我家?中女眷恐有些不便?……”
    正此时?,韩公子身旁小厮却笑着自报家?门说:“几位放心吧,我们公子是长?公主与?沐国公之子韩公子,洛阳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们公子?”
    周业肃然起敬:“原来是韩公子。在下晋阳侯府周业,”他转头?看向稚陵,道:“这位是族妹薛姑娘。”
    稚陵也微微诧异,不过这诧异只在于,听说交游广阔、门客众多的韩公子韩衡,竟是一位温柔翩翩贵公子模样,——她?原要以为是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样子。
    周业这时?自没再推拒韩衡的好意,随小厮进了府,韩衡礼数周到,招待他们在花厅休息,命人去请大夫过来,这才忙着办他的事去。
    小厮嘀嘀咕咕说:“公子,那位姑娘姓薛,又是周公子的族妹,莫非是薛相爷之女?”
    韩衡微低了眉眼,一笑,撩起白袍跨过门槛,温和说:“那更不能轻待了客人。”
    只是今夜他确有要事。
    这要事还必须他亲自去办。
    他那位太子表弟,前些时?日自请到晋州剿匪,虽得胜归还,却受了重伤。
    这还了得?
    太子表弟乃是陛下心头?肉,陛下平日爱得跟眼珠子似的。此番受伤,还是见了骨的重伤,太子表弟唯恐受伤之事让陛下知?晓,再也不准他出?京历练,于是瞒下此事,只传信到上京城说,来洛阳探望姑姑长?公主,留住一阵,实则借地养伤。
    太子表弟一封密信传来,约他前往北门秘密接他,耽搁不得,也不可?被?人察觉太子受伤之事,韩衡不得不亲自前往。
    车舆辘辘,到了约定处,参天古树参差落下细碎月光,树下一人正盘膝坐在老树根上,玄色劲装几与?夜色融为一体,银质束袖折射出?一缕一缕的银白月光,叫人才能发现他的存在。身周几个沉默如这浓夜的心腹,各自笔立,这群人跟鬼魅似的藏在树下,韩衡一见,不由笑了笑,开口:“殿下?”
    “子端。”
    那盘膝而坐的少年才缓缓起身,漆黑如渊的眸子险险掠进一丝月光,亮了亮。但那张略显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不过他起身后,还是微微一踉跄,撑住古树树干,眉眼淡淡,不发一语,忍着低低咳嗽了几声?。他身边心腹焦急说:“公子,慢些。”
    他蹙了蹙长?眉,沉声?说:“不碍事。”
    说罢,并不要他们搀扶,迈出?古树阴影,月光甫一照上他的身,薄冷的光,拉出?颀长?冷寂的影子。他自己稳稳当当上了车,自顾自坐下,睁着漆黑的眼睛,淡淡注视虚空。
    韩衡也上了车,与?他并肩坐着,小厮驾车,其余的心腹便?都跟随护卫左右。
    玄衣少年眉目清峻淡漠,饶是如信上所?言受了重伤,偏偏一声?不吭,韩衡仔细想了想,若换成他,断断做不到如此面不改色。
    “殿下伤势如何?”韩衡不知?他具体伤在何处,只将即墨煌周身都打量了一番,未见哪里不对劲——又或许是这身玄色衣裳,在夜里看不出?什么。
    即墨煌神色淡淡的,只说:“还行,被?匪寇砍到一刀,伤了肩膀,大夫说,要养个把月,右手不能正常用。”
    他似想到什么,忽然转过眼来问韩衡:“子端,你今日怎么迟了片刻?”
    韩衡道:“府中来客。”
    即墨煌轻轻蹙眉,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马车到了府门前,韩衡要扶他下来,他坚持自己下了车。远远看来,诚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只是从他偶尔蹙紧的眉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可?看出?些端倪。
    他们进府里都静悄悄的,没有惹人注意。夜色浓郁,韩衡从小厮跟前接了灯笼,引他前去府中后院的绿绮楼歇息,正巧有家?丁来报说,留了济春堂的孙大夫,韩衡让请他到后院的绿绮楼来。
    经过长?廊时?,即墨煌骤然心口一痛,不得已弓了一下身子扶住廊柱,叫韩衡霎时?紧张不已,连忙要扶他:“殿下?”
    即墨煌轻闭了闭眼摇摇头?,头?顶一盏灯笼照着,惨白面庞上汗如雨下,哪里像他口中说的那样没事。他自还想辩称两句,不过俨然没有力?气了,身旁心腹们纷纷提议自己背他,都被?他否了。心腹们只好想,主子这倔强性子,跟陛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长?廊离花厅倒是很近,隔了廊道,一扇四瓣花窗能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瞧见这里。
    稚陵听到细微动静,侧耳去听,听到人声?,刚刚听韩公子小厮过来说他们家?主人回来了,想必是韩公子的动静。
    但她?又从这个极刁钻的角度窥到那边廊上,薄薄灯烛光底下有数道人影。似见一道颀长?身影撑了一把廊柱,停了停后,他们继续走,便?都没入浓浓夜色里。
    稚陵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丝钝痛,但也知?道别人家?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这是做客之道。
    她?旋即低头?抿了一口茶,只装作什么也不知?。
    白药还在心疼她?身子,刚刚那位孙大夫来,直言说姑娘她?身子弱,要多多小心,勿要太任性了,似这般脚步不带歇地走上两个时?辰,实在是……
    白药就说下回出?门,还是乘马车的好。
    稚陵嘴上嗯嗯地应下,但心里很不情愿。在车上走马观花的,哪有自己四处走来得亲切快活?
    何况赶路时?,白日要坐那么久的马车,颠都把她?颠吐了——为着去陇西老祖宗那儿放开了玩一阵子,她?才有动力?忍下来。
    只是大夫今晚说她?暂时?不宜舟车劳顿了,该多歇息几日再上路,这倒很合她?的心意。洛阳这样大,自己只逛一夜怎么够呢?
    她?正抿着茶听着白药的念叨,周业在旁笑说:“妹妹本就是去陇西游山玩水的,便?是路上耽搁几日,老祖宗那儿也不会怪罪。”
    稚陵听得心花怒放,笑盈盈抬起眸子,向周业笑说:“表哥说得对。”
    白药哪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笑着叹气,只双手合起十来,佯作拜了拜,说:“菩萨何时?能赐我们姑娘一副金刚不坏的身板儿,这般姑娘把大夏朝万里江山走个遍都不是事。”
    阳春听了扑哧一笑,两手张着绿绢帕掩了面,笑起来:“欸,那可?求错了菩萨,得求月老。夫人不是说了,当年咱们府上,过路的仙长?给姑娘断了个命格,只要结好姻缘,身子也就好起来。”
    仙长?那会儿具体怎样说的,阳春哪分?得清,只知?把姑娘的身子康健跟姻缘连在一起,便?误以为只要姑娘有一门顶好的亲事,身子就会好起来。
    周业听后,这会儿目光闪了闪,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耳根微红,打断她?们说:“妹妹婚姻大事……自然有姑父姑母操心。”
    阳春才想起来表公子还在场,偷偷打量过去,一时?觉得表公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倒也很不错。他跟着武宁侯在西南历练多年,前程光明?,建功立业亦是迟早的事——况且和姑娘有亲戚关系,亲上加亲。
    阳春捂着嘴笑了笑,让稚陵一头?雾水。
    稚陵心里全然没有什么定亲不定亲姻缘不姻缘的,只惦记着到了咸阳,吃些什么好,喝些什么好,定要去光顾咸阳城里的所?有绫罗绸缎庄子和成衣店裁缝铺绣娘馆阁……。但若有一门什么姻缘,能让她?身子好起来,更好地四处游玩,她?也没有什么抗拒的心。
    白药伸手打了阳春一下,叫她?收敛些,外头?有人来了。
    来人仍是温柔知?礼的贵公子,白衣金冠,身形颀长?,眉眼如画,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韩衡进来时?,稚陵和周业一并起身迎过去。
    韩衡向他们客套询问了一番,又关心了一下稚陵的情形,周业一一礼貌回答。
    稚陵颔首时?,忽然眼尖瞧见,这位韩公子的雪白衣袖上沾了些殷红血迹。新鲜的血,不禁心里一惊,转瞬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
    韩衡十分?热情邀请,说天色已晚,夜中女眷出?行不方便?,若各位不嫌弃,不妨在他府中住上几日。若是还要在洛阳游玩,他也可?做向导。
    他这般热心,若换成旁人,稚陵一定要疑心对方的用心;不过这是韩衡,素来都有好客之名,一向交游广阔,上至高官重臣、王公贵胄,下到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只要合他的性子,莫不都能让他愿意放下身份与?之结交。
    因此,若说他是想结交周业,或者是想结交薛相爷,都是说得通的。
    稚陵不疑有他,周业也觉得没有什么,便?应下来。
    韩衡命人去府上西院收拾了澄月堂和比邻的乌竹轩,分?别安置了稚陵和周业二人居住。韩府别的没有,屋子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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