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玄衣金带,冠戴整齐,大马金刀落座在尊位上。腰上躞蹀系着一柄长剑,黑漆漆的剑鞘上缠着一尾怒目凶视的银龙。
    大抵是下雨的缘故,他抬过漆黑的眼睛直直注视他们的视线,被缥缈雨幕遮去了些许的幽冷,反而幽晦莫明。
    此时?,堂中除了陆太尉与夫人落座在了他的下首之外,旁的宾客莫不噤若寒蝉,只分立在堂中两侧。
    他背后是一扇秋叶红山的玉屏风,堂中布置红绸红缎,在这么一片乌泱泱的红绸色里,他显得?格外突出。
    这场婚礼邀请的宾客,陆薛两家仔细商议过,最后只决定邀请了两家至亲,几位同僚,几位门生,以及一对新人的好友。
    这么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只有百十来位,现在此时?,鸦雀无声。
    魏浓跟着爹娘一齐来赴宴,穿的喜气洋洋,听说这次的喜宴上,特意请了江南的名厨,因此期盼了许久。
    这许久,她都没有见到稚陵。
    今日?却没有想到,才在这儿?跟别的姑娘说了几句话,却骤见禁卫团团围了太尉府,她爹爹魏允诧异着,自言自语说:“陛下怎么来了?”魏浓还听见她爹爹说,这一支禁卫,是禁廷十二卫里的麒麟卫,比起他们龙骧卫的日?常护卫工作,麒麟卫更?似一柄锋利的剑,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剑。
    魏浓手?里那颗葡萄直接掉在地上。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呆呆看着那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禁卫列立在府门到厅堂这一路,接着,他们的主人、当今天子,缓缓踏进堂中,眉眼并?不冷厉,却自有叫人两股战战的气势。
    他腰间的剑,尤其瞩目。
    元光帝的来意,魏浓委实不知。
    她那一日?在宫宴上,听说稚陵她被元光帝唤进月偏楼里,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之后更?没有见到稚陵,没有顾得?上问?她。然而,她后来继续听说了陆承望求赐婚被拒,结合起以往的蛛丝马迹,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陛下这颗铁树,时?隔多年,不会开花了罢?
    ……但开的不是时?候,魏浓暗自想,陛下已?三?十六岁,既不是二十六岁,也不是十六岁。
    陛下他容颜俊美,是这世上魏浓见过的除了太子殿下以外,最好看的男人——仔细说来,比太子殿下更?有一种成熟男子独备的气质。单论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功绩、他的本事,没有一点瑕疵;可他已?经过了他最好的年华。
    但凡他年轻一点,魏浓都要觉得?,他比旁人更?配得?上稚陵。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这些毕竟都只是自己的猜测。但事实上君心难测,饶是她爹爹在禁中近身护卫陛下他多年,她爹爹也时?常因为猜错陛下的心思然后办错了差事很烦恼。
    魏浓又想起,前几日?她爹爹还说陛下亲自写了赐婚的圣旨——陛下登基以来,就?从没给谁赐过婚,这回,他听吴有禄吴公公说,写字时?,那描金云龙彩蜡笺都写烂了七八张,偏还不让人代?笔。
    依照她的猜测:难道是看开了,知道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干脆送个顺水人情?至于今日?亲临,也是为了祝福新人,一齐观礼吃席?
    ……别的不说,吃席这一点,说不准真的很有可能,这回请的江南名厨,被传得?神乎其神。
    魏浓她这里一阵胡思乱想,回过神来,小心地偷瞄着元光帝在前边儿?和陆太尉说话。他声音不大,嗓音淡淡的,魏浓听得?却很清楚。
    “闲来无事,前来观礼。”
    似乎还能看到,他唇角微微一勾,勾了个极浅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此后,元光帝独自落座在上首,原本闹哄哄的热热闹闹的厅堂上,静得?只剩下滂沱雨声。魏浓连吃一颗葡萄,也要小心翼翼偷偷看一眼元光帝他有无抬头。但几次吃葡萄偷看时?,都见他淡淡垂眼,一只手?抚在漆黑剑柄上,缓缓地抚了一遍又一遍,静若一尊威严肃穆的雕像。
    总令魏浓胆战心惊,怀疑这剑下一刻便会出鞘,取谁的性命。
    这般过了煎熬的小半个时?辰,黄昏时?分,雨声里模模糊糊响起了礼乐声,知道是迎亲的车马回来了,魏浓的心提到嗓子眼,再一次偷偷去看元光帝的反应。
    只见他漆黑幽静的双眼缓缓抬起,直直穿过堂门,穿过庭中雨幕,看向了敞开的府门外。
    魏浓收回目光,也看向了府门外,只见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与大红婚服的新郎官徐徐向这里走来。大雨瓢泼,雨水肆流,风狂雨骤,难免打湿了他们的衣角,这样的天气实不算好,今日?还是七夕呢,也没有银汉星辉可看了。
    魏浓替稚陵担心不已?,不住地在稚陵和元光帝之间切换目光,但这两人,如?今一个被红盖头蒙了头脸,直接隔绝了目光对视的可能,另一个目光全都在了稚陵身上,也无暇去管旁人的眼光。
    魏浓于是愈发大胆,视线甚至在元光帝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果然,他看似平静的脸上,伪装出来的温和笑意中,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幽深冷冽。
    本该是一场极热闹的婚礼,但现在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的,静悄悄中,新人已?经携手?到了堂中。侍立在一边的傧相,大着胆子请示,可要行礼,久未闻元光帝的回应,才发现,他目光幽幽锁在了这新人挽着的手?上,而他自己,不自觉中,将剑柄紧紧握住。
    傧相再三?请示,元光帝才终于淡淡不耐烦地应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因朕惊慌失措。”
    傧相连声应着,这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烧了新人庚帖。
    这牌位已?请出来,摆在这扇红叶秋山的玉屏风之后。
    元光帝不动,谁也没敢先动。他慢慢起身,旁人才随他身后,迈到屏风后,见证此礼。
    香案上设有香炉,金盆,陈放庚帖的木匣,先才因元光帝驾临,香案上格外还供奉着那一卷象征皇恩浩荡的赐婚圣旨,描金云龙彩蜡笺上一字一字峻拔劲瘦,叫众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包括那枚殷红如?血的印鉴。
    魏浓也伸长了脖子看那封赐婚圣旨的内容,读来读去,一来是觉得?陛下他文采原来也不错,二来,这赐婚旨意上云云华辞中有一行说,“既闻纳吉礼得?吉兆”,魏浓想着,此前拒绝了陆承望提议的缘故乃是他觉得?不吉利,现在占卜得?吉,才改变了心意,看来,陛下也不似传言之中所说的不敬鬼神,反而十分相信。
    但此时?,傧相拿着从陆家给的钥匙,怎么也打不开这木匣上的铜锁。
    众人目光聚在此处,这位傧相试了十来次,都以失败告终,不得?已?低声询问?陆太尉和夫人如?何是好。
    连稚陵在盖头底下,也察觉出周遭气氛的不对。
    钟夫人皱眉说:“这锁……再试试其他钥匙呢?”
    连陆府管家也拿出一长串钥匙,挨个地试,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
    众人心急如?焚,稚陵悄悄问?陆承望怎么一回事,陆承望亦低声回应:“……阿陵,没什么事,只是锁着庚帖的木匣子打不开了。”
    大家急得?冒汗,兼是七月夏天,闷热难解,各自汗流浃背,碍于大贵人在场,谁也不敢失仪。
    稚陵想了想,轻声同陆承望说:“不如?现在重新写一对庚帖?列祖列宗开明达理?,不会因此生气的。”
    陆承望正觉有理?,便要吩咐人去办,谁知此时?,堂中蓦然响起一道磁沉幽冷的声音:“不必费事。”
    随着话音落下,便是寒剑出鞘之声。接着,元光帝抬手?,那柄寒光凛冽削铁如?泥的长剑,剑刃一闪,锵的一声,径直断开铜锁。铜锁啪塔掉落,未曾损伤这檀木匣子半分。
    只听众人莫不倒抽一口凉气,甚至还有的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这切铁切铜如?砍瓜剁菜,这剑该多么锋利,若是用来杀人,……只怕也轻而易举。
    元光帝淡然收剑入鞘,注视那只木匣,见傧相还愣怔原地不敢动弹,一道目光扫了过去,说:“还愣着?”
    傧相才颤颤巍巍,上前来打开这只木匣。
    众人犹未从刚刚元光帝的挑剑中回过神来,这时?候,只见檀木匣子大开,里头赫然是两张烧得?不成样子的庚帖。
    一张是陆家公子陆承望的,只余下了姓名;另一张是薛家姑娘薛稚陵的,只余下了一角,无论是姓名还是生辰八字,全成了一片灰烬。
    众人微微哗然——这,这纳吉礼上,难道发生了什么!?
    否则,庚帖怎么会变成这样?
    这可是大大的不吉,甚至称得?上是大大的凶兆啊!
    众人各自愣怔唏嘘时?,却闻元光帝他似笑非笑,手?扶在了剑柄上,温声问?陆太尉道:“这便是陆卿所言的大吉么?”
    众人一听,嘴上虽没有一个敢言的,可心里却都忽然明白了什么——只怕是前几日?纳吉礼上,分明是凶兆,可陆家与薛家都将此事压了下去,未曾泄露风声。
    谁知百密一疏。
    陆承望初时?一愣,旋即道:“陛下!定是有人偷梁换柱……纳吉之礼,微臣亲将庚帖迎回府上,完好无损,绝不曾损毁至此。”
    “偷梁换柱?”元光帝身旁那位麒麟卫尉笑了笑说,“将军这木匣上的锁,连自家的钥匙也打不开,旁人如?何偷梁换柱?”
    终于,也有人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再看香案上陈放的那卷圣旨上的一行行字,顿悟出来:倘若纳吉礼上本是凶兆,他们两家知而不报,接了赐婚圣旨后,明知这圣旨有前提是占卜得?吉,仍未奏明缘故,往重了说,便是……欺君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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