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陇西 作者:马伯庸

    第七章

    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于南郑城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围墙将其与外面的城区隔开;围墙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砖筑成,异常厚实。府外连接着城内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还有四栋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卫士监控。当年这里曾经是张鲁祭天的场所,后来被改做了丞相府在汉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办公地点是设在南郑城正中的张鲁寝宫,后来谨慎的诸葛丞相为避免被人说有割据之心,便从寝宫搬到了现在的地方。

    蜀国的首都在成都,但每当诸葛丞相到汉中主持国务的时候,这里就是整个蜀国的实质心脏。不过这栋建筑本身并不象它的功能那么华丽,只不过是三排普通的砖石结构平房,以平实的瓦顶走廊连接,全部漆成了冷色调。每一栋房子之间都种着三棵桑树,门前日夜十二个时辰备有快马与信使。这从一个侧面显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与务实态度。

    杨仪来到丞相府大门前的时候,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不过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现在仍旧是办公时间,所以当杨仪提出要求见诸葛丞相的时候,侍卫一点也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杨仪接受完检查以后走进大门,轻车熟路地沿着长长的走廊向诸葛亮的书房走去,内心满怀怒气。荀诩在第六弩机作坊遭的遭遇让他极为恼火。杨仪这个人气量狭小,又敏感,容不得别人对他的势力范围有哪怕是一点置疑。这一次的丢脸事件尤其不能被杨仪接受,因为与司闻曹对抗的军方背后是他的死对头魏延。

    魏延与杨仪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先主刘备时期。当时杨仪是蜀汉荆州军区负责人前将军关羽的幕僚,后来他得到先主刘备的赏识而得以升迁为左将军兵曹掾;等到刘备进位汉中王以后,他进一步升至尚书,一时极为风光。大约同一时期,一直在军中默默无闻的魏延忽然崭露头角,被刘备委以保卫汉中的重任,从一介中级军官一跃而成为镇守汉中的镇远将军。他的传奇经历成为了公众的焦点,让杨仪的故事为人所淡忘。

    从那时候起,杨仪就开始对魏延怀有妒恨之心。蜀吴开战以后,杨仪得罪了顶头上司尚书令刘巴,以“健康原因”被任命为弘农太守——这是一个带有黑色幽默的头衔,因为弘农处于曹魏的势力范围;这时候主持蜀汉北部边境防务工作的魏延却在军中赢得了很高的口碑,地位日升,这让杨仪的妒恨增加了数倍。

    刘备败死白帝城之后,蜀国正式进入了诸葛亮时代。诸葛亮看中了杨仪的物流统筹才能,于是将他调来丞相府处理屯田、物资运输与管理等琐碎的后勤事务;而魏延则做为汉中及陇西地区的军事专家被纳入诸葛亮的幕僚中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面对面地共事,魏延从第一眼起就极为厌恶杨仪,于是两个人几乎在一瞬间就变的水火不容。

    诸葛亮一直企图弥补这一裂痕,但最多只能让这两个人在他面前稍微收敛一点,背地里还是竭尽全力给对方难堪。曾经有一次,无奈的诸葛亮问魏延:“你到底为什么如此讨厌威公(杨仪的字),难道是天生的吗?”

    “是天生的。”魏延认认真真答道。

    黄袭殴打靖安司的调查人员,这在杨仪看来无异于是魏延在抽他的脸,他甚至感觉到脸上已经开始抽搐了。

    “一定要让这个该死的奴才付出代价!”

    杨仪恶狠狠地自言自语,然后朝地上啐了口痰。

    他走到诸葛亮的书房前,看到书房前还亮着灯,诸葛丞相是少有的勤勉官僚,每天要一直工作到凌晨才会少作休息。于是他请门童前去通报一声,门童看了看他,脸上浮现出奇怪的尴尬表情:“杨参军,丞相等您多时了。”

    杨仪微微诧异了一下,抬腿朝屋子里走。他另外一条腿还没迈进门槛,一抬头,就立刻明白为什么门童的表情如此奇特了。

    只见诸葛丞相端跪在一张红檀案几之后,身披御寒用的绒裘,手摇白鹅扇;在他旁边站的是一个身披甲胄的黑脸膛大汉,正是魏延魏文长。

    “……………………”

    杨仪和魏延目光交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与杨仪不同的是,魏延脸上挂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得意。诸葛丞相放下鹅毛扇,双手摊开向下摆了摆,示意两个人落座。杨仪反应比较快,先跪到了左边,魏延只好选择了右边。

    “威公,今天在第六弩机作坊的事,我已经听说过了。”诸葛丞相和蔼地说道,杨仪将身体前倾,急道:“丞相,不要听魏延的一面之词,那个家伙分明是在袒护下属犯罪!”

    魏延眼睛一瞪,“霍”地站起身来叫道:“你鼠辈,你想恶人先告状吗?”杨仪不理他,继续对诸葛丞相说:“靖安司的人是循正常程序要求检阅户籍,结果黄袭以种种理由刁难,不仅打伤调查人员,还非法羁押,简直不把律令放在眼里。”

    “少再这里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要强行闯入,干扰我军作战准备工作。”

    魏延嚷道,看他的表情,就象是要吃了杨仪一样。诸葛丞相赶紧拿起鹅毛扇横在两人之间,语气加重:“你们两个,都给我冷静点!”两个人这才悻悻跪回去,魏延还把手按在佩剑把上,作势要拔剑吓唬杨仪。

    “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北方的曹魏,需要全军上下齐心一致,才能取得胜利。你们两个整日内斗,在蜀军内部制造对立,这岂不是让亲者痛而仇者快吗?”诸葛丞相语气温和,态度却十分严厉,“靖安司和军器诸坊虽然分工不同,但都是为皇帝陛下效忠。弩机作坊的事情,就是个误会。”

    诸葛丞相为这件事定了性,但杨仪不甘心,仍旧辩解道:“丞相,大概您还不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目前有身份不明的魏国间谍在南郑活动,伺机要偷取我军最新型弩机技术。如果不尽快揪他出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魏延冷笑一声,做了个不屑的手势:“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成果?老子家的狗都比你们捉到的老鼠多……丞相,为了准备即将开始的春季攻势,弩机等技术兵器在诸军装备所占的比例必须达到四成到四成五,军器坊的生产进度一刻都不能耽搁。”

    这次轮到杨仪不屑了:“庸碌之辈,若是我去管理,这个指标早就达到了。”

    “呸!王平的无当军前天很多人食物中毒,是谁供应的粮草,又是谁负责的质管?”

    “谁知道呢,也许是什么人嫉妒王平将军的功绩,故意去给他下毒吧。”

    杨仪别有深意地斜眼撇着魏延,胡子一翘一翘,显然对自己的反击很得意。两次北伐,王平是蜀军中唯一得到晋升的将领,而魏延不仅自己提出的军事计划被否决,而且也因蜀军的败北而被降职。军中一直有流言说魏延对王平怀有不满。

    魏延听到他这句话,一下子勃然大怒,起身一脚踢开案几,两大步冲到杨仪跟前,伸出巨掌一把掐住杨仪纤细的脖子,“唰”地一声拔出佩剑将剑刃横在了他的咽喉处。

    “你这狗奴才!你再说一遍?!”

    兵锋就在自己要害之处,杨仪的脸色一下子变成惨绿,嘴唇大幅度地颤抖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诸葛丞相没料到魏延动作这么快,先是一惊,然后才急忙喝道:“魏延!你在做什么!快把他放下来!”

    听到丞相的呵斥,魏延拿剑刃在他咽喉处比划了一下,这才松开手。杨仪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挣扎着爬到诸葛丞相身边,惊魂未定地抱住小腿喘息道:“丞相救我,丞相救我……”刚才还洋洋得意的他现在一下子涕泪纵流,狼狈到了极点。做为一名终日只在后方与文书打交道的技术官僚,这种剑刃顶在咽喉的真实威胁感让他的恐惧被无限放大。

    “文长,持械威胁官吏,你该知道后果吧?”

    诸葛丞相沉着脸斥道,这个卤莽的家伙居然在他面前做这样的事,丞相觉得就连自己的权威也被挑战了。魏延听了丞相的话,乖乖地放下佩剑,单腿跪在地上,做出服罪的姿态,眼睛却一直盯着杨仪,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的丑态。

    诸葛丞相低头看看蠕动的杨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第二天在南郑城中不胫而走,很快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杨参军被魏延将军吓哭了,一时成为街头巷尾最为热门的话题。诸葛丞相并不想把这件事公开,于是只对魏延做了内部惩戒;不过魏延和其他军人似乎把这当做一种荣耀,屡屡炫耀。

    相对的,整个司闻曹和靖安司的人都觉得抬不起来头,跟着这个上司一起丢人。不过这也不完全是坏事,做为这起事件的后果之一,军方终于批准靖安司进入第六弩机坊调查工匠档案——有人说这是迫于诸葛丞相的压力,不过军方的人坚持认为这是因为“看完杂耍后总该付帐的”。

    无论怎样,这对荀诩的工作来说是个正面影响。正好狐忠派来支援工作的两名军谋司情报分析员也前来报到,于是在二月二十七日,荀诩派遣他们前往第六弩机作坊,重新做户籍分析。

    在送走了他们之后,荀诩立刻派心腹去秘密召唤靖安司的都尉裴绪。他在心里一直酝酿着一个计划,目前的工作没有实质进展,他需要一个大突破,所以必须要主动一点才行。

    裴绪今年二十五岁,籍贯是河东闻喜,从小随父母移居益州,两年前加入靖安司工作。除了幽默感以外,裴绪与上司还算有默契;他做事一丝不苟,擅于计算,一直负责行动组的计划设计。除此以外他还会一些格斗的技巧与丹青绘图,后一项据说是祖传技艺。

    “荀从事,您找我?”

    裴绪一进门就问道,荀诩点点头。裴绪今天穿的是一件素色的短襟,两个袖口与手肘处都沾着墨水,显然他刚才正在忙于图上作业。

    “你那边工作忙的怎么样了?”荀诩叫人给他上了一杯茶。

    “还算顺利,已经绘好了南郑三个城区的地图,只是因为分率设定太高,所以进度比较慢。”

    “呵呵,你的制图技艺果然精湛,连诸葛丞相都称赞不已。”

    裴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谦逊地回答:“哪里,这都是我河东老家世代相传的‘制图六体’,我只不过是加以应用而已。”

    他们都不知道,在距离他们一千多里以外的河东闻喜,裴绪同族一位叫裴秀的五岁少年将在几十年后将“制图六体”发扬光大。

    一杯茶喝完,荀诩切入了正题,他把自己的计划透露给裴绪。裴绪听完以后,颇有些震惊,他不敢相信似的望着荀诩,半天没有说话。

    “你觉得这计划可行吗?”

    听到荀诩的问话,裴绪艰难地点了点头:“从技术上来说,是没有问题的。可您也知道,现在这种环境之下,风险太大了,昨天不才刚闹出杨参军的事情?现在再去刺激军方……”

    “风险总比兵出子午谷小一点吧”荀诩笑着说。兵出子午谷是一个蜀中的典故:在第一次北伐开始前,魏延曾经提出取道西汉水下游的子午谷袭取长安的计划,这个计划因为风险太大而被诸葛丞相否决。从此“兵出子午谷”在蜀国就成为高风险的代名词。

    “但这牵涉到五斗米教,冯大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告诉他我不会碰五斗米教……”荀诩狡黠地笑了笑,“不过我没保证不去调查他们。”裴绪开始觉得额头有汗水流下,自己的这位上司有些胆量太大了。

    荀诩又为他倒了一杯茶,诚恳地说:“叔治,我只是想尽快把老鼠揪出来,其他一切问题都是次要的,你必须要协助我。”面对这个要求,裴绪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年轻人的激情占了上风:“好的,我会尽力而为。”

    “很好,多谢了。你立刻去行动组找几个可靠的人,就说执行保密任务,把他们叫过来。你们将组成一个独立的行动组,只向我负责。”

    “明白了。”

    “你预估一下可能的形势,尽快拟订几份不同情况下的行动备案。必要的装备我会调拨给你。”

    “好的,需要细节吗?”

    “暂时不需要,我会亲自去处理前期工作,完成以后你们再商议具体的行动细节。”荀诩说到这里,强调道:“这一切都必须在保密状态下进行,即使是靖安司的其他人也不能知情。如果被冯大人知道,那就肯定夭折了……当然,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责任。”

    “一切都为了汉室的复兴。”裴绪严肃地回答。这句口号自第一次北伐以来,一直为广大少壮派的军官与官吏所喜欢。

    “很好,你去准备吧。”

    “还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

    “我们行动组的代号是什么?”

    “……呃,第五台吧。”

    靖安司编制一共有四个台,第一台分管盯梢、监视与搜集情报;第二台分管鉴定笔迹、文书以及心理画像;第三台负责具体的追捕行动;第四台则提供后勤支援和与其他司的联络应接工作。荀诩的意思很明显,裴绪的这个组将是靖安司内隐形的第五台。

    裴绪走了以后,荀诩又处理了几件其他的工作,各地目前核查户籍的工作还没完成,关卡也没有可疑人物的报告,潜伏在魏国的“黑帝”陈恭下一份情报预定要三月份才能到手。荀诩看的眼睛发酸,不得不搁下卷宗揉揉眼睛,不由得叹息一声:他一直觉得靖安司的工作就象是清道夫,无论怎么辛苦劳动别人都看不出来,可一旦罢手不干,别人就立刻看出来了。

    他看看外面天色,起身从身后的竹架上取出一个木盒,里面装的是一叠裁成八寸见方的谦帛,这是荀诩一直以来从自己俸禄中节余出来的私人收藏。他取出一张小心地铺到案几上,然后提起毛笔开始写起信来。这不是公文也不是报告,而是写给他成都妻儿的家书。

    对荀诩来说,这就是最好的休息了。

    到了下午,荀诩命人给成蕃递了一张帖子,说希望能够一起喝一杯。后者愉快地答应了。

    荀诩选择的吃饭地点是在自己家中。他一个人住,从来不开伙,直接从外面订了酒菜送到家里。成蕃和酒菜差不多同一时间抵达,一进门就大赞酒香。两个人互相寒暄了几句,就开始推杯换盏起来。

    酒过三巡,成蕃面色微红,扯开前襟,冲荀诩又举起了杯子:“孝和啊,你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吃饭?”荀诩笑着拿起铜勺为他又斟了一杯酒,这才说道:“实不相瞒,我这一次是想请你帮个忙。”

    “哦哦,说吧,只要我老婆不反对,一定帮到底。”

    “是这样,您和马岱将军关系不错吧?”

    “是啊,我也是扶风茂陵人。不过我这一支很早就入蜀了,不象马超、马岱一族差不多都死完,呵呵。”

    荀诩看看左右无人,对成蕃说:“我想请你为我引荐一下马岱将军,我想跟他交个朋友。”

    “什么?!”成蕃闻言大惊,抬起头来直视着荀诩,“孝和你…………”

    “怎么?”

    “你难道没听说昨天杨仪的事吗?现在军方和司闻曹之间的关系够麻烦的了,你去见马将军,那不是添乱么?杨仪和魏将军谁也饶不了你。”

    “嘿,没关系吧,你看咱们俩不也一样在一起喝酒吗?我找马将军是有点私事而已。”

    “这…………”

    荀诩见成蕃面露踟躇,又说道:“只要成兄不说,我不说,马岱将军不说,还不都是一样?来,饮下这杯。”

    “可是……”成蕃仍旧下不了决心,他惟恐被魏延知道会对他进行报复,也怕被杨仪穿了小鞋——南郑卫戍部队的物资供给全由他来负责——这位参军的气量在整个蜀汉是尽人皆知的。

    “其实也不用成兄您出面,只消与马岱将军修书一封,我自己去拜会便是。”

    “那,那好吧。”

    成蕃这才下了决心。

    二月二十八日,荀诩早早起来,来到“道观”交代了一下工作,携带着几份文书,与两名身穿戎装的靖安司小吏前往马岱将军的寓所。

    马岱的寓所是一间极普通的民房,与其他将军的宅邸相比显得颇为寒酸。门前的柱子漆面残破,门楣轮廓模糊,就连一般人家挂的红灯笼与象征吉祥的谷穗也没有。走在巷道里的人稍不留神就有可能错过这间房子,因为它实在太不显眼了。屋主若非是极度贫穷,就是个性自闭惟恐引起别人注意。

    蜀国靖安司除了注重实证搜集,心理研究也被视为一个重要领域。从一个人的举止行为与表情言谈就可以分析出他的心理状态,这对于反间谍工作与审讯十分有用。这个理论的最早倡导者是东汉末年的名士汝南人许劭。当时许劭以识人而著称,实际上就是通过观察对方行为来判断其心理状态,进而对整个人的人品进行评测。这种理论最初只是用来品评人物,后来被跟随刘备的荆州学者传入蜀中,被蜀汉司闻曹逐渐发展成一门独竖一帜的辅助技术。

    从一开始注意到马岱开始,荀诩就觉得这个人一直承受着很大的压力,而且这种压力来自于内心的恐惶。上次两个人一同前往军技司之后,荀诩更确信这一点。他前几天叫专门人员为马岱做了一次心理画像,得出的结论是:马岱目前处于一种不安的状态,对于他的处境缺乏足够的安全感与信任。他的谨慎、自闭以及低调是为了避免吸引外界过度主意而让自己不安感上升而采取的自我保护。他有可能患有某种胃病或者失眠。

    不过心理画像也指出:这种心理状态不大可能是源自于马岱的历史。虽然马岱有政治流亡的背景,并一度遭到怀疑,但那种心理阴影不足以解释他现在的这种状况。结论是,当前一定存在着一个让马岱坐立不安的因素。荀诩知道那是什么。

    三个人来到马岱宅子的门前,荀诩先退到一旁,让那两名穿着戎装的小吏先去敲门。门响五声以后,马岱亲自开了门,他一看门前站的是两名戎装小吏,脸色登时不太对劲。

    “马岱将军吗?卑职是司闻曹靖安司的。”

    其中一人掏出令牌,一听这个名字,马岱身体一晃,勉强镇住心神,强笑道:“两位不知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想问您一些关于非法组织五斗米教的事情。”

    “这……我与他们素无来往。”

    “但有证人证明您在去年九月二十六日曾经与至少两名信徒进行过接触。”

    “………………”

    马岱看起来似乎要晕过去,右手扶住门框几乎战立不住。荀诩觉得时机差不多了,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走过去,爽朗地打了个招呼:

    “哎,马将军,别来无恙!”

    马岱抬头看了看他,又看看两名官吏,脸色更苍白了。荀诩对两名小吏说:“唔?你们来马将军的府上做什么?”两名小吏将事情原委一说,荀诩沉下脸色,喝道:“放肆,马将军是国家柱石,你们怎么未经调查就擅自对高级将领进行怀疑?”

    两名小吏被荀诩训的唯唯喏喏,马岱在一旁听见,总算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这种事岂能不慎重,把那份记录交给我,我来亲自处理,你们回去吧!”

    荀诩说完话,伸手从他们腰间取出那份监视记录,挥手让他们离开,然后回头冲马岱安慰一笑。马岱赶紧把他迎进屋去,将门重新闩好。

    马岱的屋里摆设与外面风格一样,都是能多朴素就有多朴素。唯一醒目的是挂在厅堂正中的两幅画像,一幅是马腾、另外一幅是马超,两个人胯下骏马,手中长枪,英姿勃发。在画像下面是一尊香炉和两块牌位。

    马岱特意取出一块茵毯搁到上位,请荀诩坐下,搓着双手问道:

    “荀大人怎么会忽然想到来造访我这里?”

    “噢,我是马信马大人引荐来的,上次军技司承蒙照顾,一直想找阁下好好畅谈一下。”荀诩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将马信的信递给马岱。马岱看罢了信,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能认识一个靖安司的朋友,总比不认识的好。

    两个人又寒暄了一阵,荀诩巧妙地利用谈话间隙切入正题:

    “不过马大人怎么会和五斗米教信徒扯上关系?”

    “这……并没有任何关系。”马岱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上来了。荀诩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手里的监视记录,轻轻叹了一口气。

    荀诩这种慢慢施加压力的策略显然奏效了,马岱属于极为敏感的人,爱从细节动作来判断对方的暗示,因此只要用一系列细微的动作就可以把压力不露痕迹地传递到马岱身上。

    “马将军,您知道我的职责,如果没有令各方都满意的解释,这件事我很难把它掩盖过去……尤其是最近司闻曹和军方又发生了一点误会,我的上司对这方面的东西似乎更感兴趣了。”

    这一番半真半假、半软半硬的话把马岱的心理防线冲的七零八落。马岱不知道,这条监视记录早就被标记为“不转档”;他也不知道荀诩是背着冯膺与整个靖安司来搞这件事的。假如稍有不慎,首先倒霉的不是马岱,而是荀诩。荀诩就象是一个西域的杂耍艺人,利用马岱的恐慌在心理钢丝上走着平衡。

    马岱拘谨地把茶杯与果碟朝荀诩挪了挪,小声说道:

    “荀大人……咳……其实,事情不是你们想象那样的。”

    荀诩知道对方已经松动,这一次冒险他成功了。

    “那么,真相是如何呢?”

    “是这样……”马岱跪回到案几之后,用一种干瘪枯涩的语调说道,“去年九月初的时候,我有一天在家门之前发现有人搁了一片传单,上面写着五斗米教的符文,大概是吧,我也不清楚。当时我吓了一跳,就把那东西烧掉了,谁也没说,后来几天,这些东西每天都出现,我就有点害怕,你知道的……到了九月二十六日,忽然有两个人来拜访我,一男一女。”

    “唔,和记录符合。”荀诩心想。

    “他们自称是五斗米教的鬼卒,宣称身上带有我当年的同僚庞德的书信。”

    “庞德早在建安二十四年就战死在荆州了。”

    “是这样的,我也很清楚,于是根本就没相信。那两个人的目的是希望我能够暗通曹魏,为他们充当内线,并许诺以凉州刺史与乡侯的职爵。我深受先主与诸葛丞相大恩,怎么可能会听从他们的话,当然是一口回绝。他们就离开了,就这些。”

    “你当时怎么没有立即上报?”

    马岱露出苦笑:“荀大人,我跟您说实话,我是怕上报以后,就无时无刻不被你们靖安司的人审查,就算查不出什么,也会被怀疑。我是害怕呀。”

    “唉,马兄你真是多虑了。”荀诩一边安慰他,一边心里想:“五斗米教的人眼光还真毒,他们算准了马岱不会举报,这才大摇大摆地前来,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看来魏国利用五斗米教的余党在汉中建立情报网的事又一次得到了证实。”

    “我可是全跟荀大人您说了。”

    “哦……”荀诩慢慢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我说马兄,还缺点什么吧?”

    “没,真的没有了啊?”

    “他们离开的时候,就没给你留什么秘密联络方式吗?”

    谍报工作的基本常识之一就是保持情报通道的畅通。象马岱这种优柔寡断又不敢公开秘密的人,负责拉拢的间谍即使这一次不成功,也一定会留一个单向的联络方式,以便日后当目标回心转意时可以重新接上线。马岱在荀诩这种资深情报官员面前想隐瞒这些东西是不可能的,光凭他游离的眼神荀诩就能判断出他还没倒干净。

    “哦,对,对,我倒忘记了。”马岱尴尬地笑起来,“他们说如果哪天有这方面的意愿,就去南郑城西区驻马店旁边那个玄武池旁的梧桐树下用红布条缠住石碑旁的树根。自会有人跟我联络。”

    说完这些,马岱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道:“荀大人,我这回可是真的都说了。”

    “哦…………”

    荀诩知道这一次马岱确实是都交代了,但从技术上来说,他却仍旧要表现的将信将疑,以保持压力。荀诩在马岱忐忑不安的目光下悠悠喝完了茶,用袖口抹了抹嘴,闭目养了一会儿,这才慢慢说道:

    “马兄,我们靖安司知道您忠贞不贰。只是众议未定,你也知道流言的厉害,三人能成虎,到时候演变成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从我个人来说,也不愿见马兄你背上这些污名。”

    “所言极是,极是。”

    “所以呢,我想了一个好办法。马兄你不妨与我们靖安司合作,只要你引出那两名五斗米教的信徒,我以靖安司司长的名义担保,您的档案将会是干干净净,一个污点也没有。”

    马岱这时候已经是对荀诩言听计从,只是一味点头“是”、“是”。荀诩不无自嘲地想:“现在在我擅自行动的罪名以外,恐怕又可以加一条恐吓高级军官了,若是被魏延知道,非把我脑袋砍掉不可。”

    马岱这时候又支支吾吾地说:“不过……荀大人,我有个要求,我和您合作这件事,绝对不能公开,谁也不可以说。”

    “这是当然的,只要我们合作愉快,这件事就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

    荀诩拿着架子点头,心里却暗笑:“就算你不说这点,我也会让你保密的。若是公开出去,我比你死的更早。”

    “那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呢?”马岱问,对他来说,越早完成越好,这样他就无须担惊受怕了。

    “具体的行动细节,我稍后会派人来通知你……放心,都是内部可靠的人,嘴牢的很。”说完这些,荀诩起身表示差不多要走了,目的已经完全达到,诨然不知内情的马岱忙不迭地在后面恭送。

    走出大门以后,荀诩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一次的赌博看来是他胜了。不过这只是第一把,赌博游戏仍旧没有结束。他从马岱这根线可以找到五斗米教的余党,那么那些余党是否真的与曹魏派过来的间谍有勾结呢?如果没有,那荀诩就在一个毫无结果的方向上做无用功。

    “不过没所谓,反正现在做所有的事都是无用功。”

    荀诩对自己说,然后就释然了,情报部门象他这样的乐天派是很少见的。

    在同一天,荀诩派遣的两名军谋司调查员抵达了第六弩机作坊,但他们不得不策马站在路边捂住鼻子耐心等待,因为一队运载生猪、野鸡、野鸭以及它们腥臭粪便的马车正在热热闹闹地开进作坊营地。这是定期为作坊运送补给食品的车队,车夫和杂役都是应差本届徭役的附近村镇农民。

    车队在作坊的校场停稳以后,头扎布巾的农民们纷纷跳下车,按照随车官员的指示开始搬运食品。为了增加效率,作坊的负责人也派了一部分工匠去帮忙。这些工匠有很多是汉中籍的,跟应差的农民们是老乡,有些人甚至是亲戚,于是他们一边干活一边兴奋地互相交谈、喊叫,或者托对方给家里人带个话;在他们背后,被人从舒服的圈栏中驱赶出来的生猪们大声嘶叫,拱成一团;大嗓门的野鸭无法拍动被绳索缚住的翅膀,于是把一腔愤怒也“嘎嘎”地吼起来;辕马厌恶地打起响鼻,想尽快离开。一时间整个校场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既热闹又混乱。

    其中有十几个农夫负责搬运蔬菜,他们每人扛着一袋干菜,排成一列纵队鱼贯朝粮仓走去。忽然,队伍中的一个穿着破烂黑衫的家伙一脚踏上一泡猪屎,“哎呀”一声整个身体重重地滑倒在地,滚到了旁边一辆大车的底下。过了一小会儿,这个倒霉鬼才从大车底下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干菜袋子继续搬运,但他的衣服却比摔到前干净了许多。又过了一会,从同一辆大车的另外一侧,一名满身泥污的农夫也慢慢爬了起来,他若无其事地加入到劳动中来。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这个细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卫兵们光是看猪与鸭子就已经眼花缭乱了。

    装卸工作持续了足足半天,最后这场混乱总算在中午饭开始前结束了。精疲力尽的农民们几口吃掉分发的粗食,然后纷纷爬到车上去呼呼大睡。得不着休息的车夫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搁在大车底下的饲料槽抬起来装回车上,准备出发。这些只比薄棺材小一号的灰色木槽原本是放在车后放饲料的,车夫在出发前把它们都吊到了大车底部以便腾出空间给货物,空车返回时才重新将这些笨重的家伙放回车后。

    其中一辆大车的饲料槽里面的草料只有三分之一,明显比别的车要少。早已有疲惫的农夫相中了这块好地方,一上车就爬进去躺在松软的草里打起鼾来。车队离开作坊的时候,尽责的卫兵仔细清点了进出和离开的人数,前后相符,然后挥挥手拉开木栅栏,让他们离开。

    在第六弩机作坊的粮仓里,穿着黑色衣衫的糜冲安静地藏在堆积如山的干菜与粟米袋子之间,等待着夜晚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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